趙廞一大早起來,便在後院舞了一通劍,及至大汗淋漓,他才收劍入鞘,随意地瞟了眼月亮門洞外。
那清隽的少年還跪在碎石鋪就的小路上,連頭都不曾擡一下,乖順得像一隻待宰的羔羊。
——至少趙廞是這麼認為的。
是以當他的左長史杜淑絮絮叨叨要他除掉沈介的時候,他是真的挺不耐煩的。
“主公,沈介此人留不得!”見趙廞收了劍,杜淑朝他走近了一步,“到底是滅家之仇,主公怎可将這禍害留在卧榻之側?”
“你還怕他找我複仇?”趙廞朝月亮門洞揚了揚下巴,示意杜淑看過去,“兔子惱了都知道蹬兩下腿,你瞧他有半點心氣沒有?”
杜淑瞥了眼沈介,卻是壓了壓聲音,語氣更加懇切,“主公!這才是叫人擔心的地方!國仇家恨之下,尚如此做小伏低,此人心性未免可怕了些。”
“一個十五六的小屁孩,能有什麼城府?誇他幾句文章好,你們竟真把他當什麼天才了不成?”
趙廞接過仆役遞上來的巾子,随手擦了把汗,卻又再度看向跪在那裡的沈介。
這是自他起事後,第二次見這個少年。
同上一次一樣,他的心情很愉快,看到這個所謂的才比子健,貌若宋玉的鳳雛麟子,如此卑躬屈膝地匍匐在自己腳邊,就像是在提醒自己,那一場成都争奪戰打得有多漂亮。
至于杜淑所言的風險?
“任他天縱英才,如今也不過閹人一個,翻不起什麼浪花來了。”
寒風将月亮門那邊的談話聲,若有若無地傳到沈介的耳中。
他卻是半點表情也無,隻低垂着頭,一動也不動,就像是那兩人事關他生死存亡的讨論,其實與他無關一般。
沈介亦是世家子,他這樣的身份,又是常年跟着在外為官的父親,平日裡幾乎很少需要他磕頭下跪。
似這般一跪就是一個早上的情況,于他而言,算是第一遭。
嬌貴的皮肉就這麼毫無保護地跪在石子地上,時間越長,膝蓋便是越痛。就像是有無數根針,瘋狂地紮在他的皮肉上。
就這麼拼命地挨着,忍着……
當有仆役過來跟他說,主君讓他過去的時候,沈介已經感覺不到膝蓋的存在了。
于是,他剛站起來,便是一個趔趄,把自己砸在了地上,臉頰蹭到碎石子兒上,立時便破了皮。
“主君叫你,你還磨磨蹭蹭的給誰看?”那來喚他的仆役喝道,“趕緊的,别讓主君等!”
“是。”
沈介像一隻受了驚的小兔子,手足并用地爬起來,帶着叮叮咚咚的鐐铐聲,踉踉跄跄地朝着趙廞奔過去,卻是再度狼狽地跪倒在這個與他有切骨之恨的仇人面前。
趙廞摸了摸自己那稀疏到完全可以數得清楚的小胡子,對沈介所表現出來的惶恐不安非常滿意。
“站起來。”趙廞饒有興緻地打量着面前這個驚慌的孩子。
十來歲的少年,身量尚不足,更兼這兩月的身心磋磨,沈介整個人看起來像是能被一陣風吹走般的羸弱。
趙廞把手中長劍往沈介懷裡一丢,“你來殺我。”
沈介渾身一個哆嗦,“奴……奴婢不敢。”
“讓你殺,你就殺。廢什麼話!”
無奈之下,那雙素來隻是握筆的手,一點點地拔出了長劍,試探着将劍尖朝趙廞遞去。
“讓你動真格的,誰同你繡花!”趙廞吹了吹他那把稀落的胡子。
沈介眸光微閃,咬了咬牙,捏緊了劍柄,猛地朝趙廞沖了過去。
這一劍若是刺中,就算沈介力氣不足,自重加上沖鋒的慣性,也足以把趙廞捅個對穿。
然而趙廞卻并沒有要躲的意思,他隻是在長劍快要擦到袍衫的時候,略一側身,輕輕松松地一勾,一帶,沈介便重心不穩,摔了個五體投地。
長劍也立時脫手,在空中打了個滾,刺入了花壇中。
“且看他這弱不禁風的模樣,就是神兵利器交到他手上,也同廢鐵無異。杜長史又何須多慮?”
趙廞負手欣賞了一會兒沈介狼狽從地上爬起來,而又茫然無措的姿态,這才看向杜淑。
頂頭上司把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他杜淑還能如何?
況且趙廞所言,也不是沒有道理,沈介如今已經是個廢人了,根本不足為慮,就算沈介當真憋着想要報仇,他又能怎麼樣呢?
主公要留着這個小玩意兒,就讓他留着吧。何必跟主公對着幹,平白惹了主公不悅呢?
再說了,他也能揣摩到趙廞那不為人知的小心思——
這世上誰能用閹人伺候?那必然隻有洛陽皇宮裡面那位。
他趙廞眼下還不敢稱帝,可暗搓搓地過過這帝王瘾,卻還是可以的。
思及此,杜淑隻好是不情不願地一拱手,“主公……言之有理,是下官小題大做了。”
跟主公服完軟,杜淑卻又再度橫眉看向沈介,“大都督肯留你一條性命,如此大恩,你将何以為報?”
沈介忙伏地以對,“奴婢身無長物,唯粗通文墨,願效太史公故事,為大都督執筆。”
杜淑用鼻孔觑了眼跪在地上的人,“無知小兒,也配與太史公相提并論?你能做李延年,侍奉好大都督就算你忠心了。”
“是。”沈介誠惶誠恐地,将身子伏得更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