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沈介面上是如何的戰戰兢兢,内裡卻是并無半點驚懼。
早在沈介決定孤身一人留在州牧府的時候,便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
他連生死都已經置之度外了,又哪裡會在乎這連番的羞辱呢?
可惜他這份唾面自幹的泰然自若,并沒能維持多久。
——當趙廞命人摘下他的鐐铐,他便已經覺得有些不對勁了。
及至他端着食案,跟着别的仆從魚貫走進宴客廳,竟看到孟霁端端正正坐在趙廞下首,還沖自己擠眼睛的時候,沈介徹底是駭得魂飛膽破,幾乎摔了手中的食案!
可不管他心裡有多着急,此時也不是說話的時候。
沈介無可奈何之下,也隻能借低頭,掩飾住心底的焦躁,規規矩矩地繼續上菜。
心底卻是不斷地揣測孟霁為什麼沒有按照他們事先商量定的,去找李庠,而是轉回到了州牧府。
不過孟霁能成為趙廞的座上賓,原因倒是不難猜到——
隻要趙廞有向南擴張的野心,便不可能錯過孟霁這麼一個能代表南中勢力的大姓子。
送餐的間隙,沈介豎起耳朵,盡可能不錯過任何一個重要信息。
此時站起來舉杯的是個中年人,沈介看着有點眼熟,一時卻也想不起來叫什麼,隻記得是趙廞的心腹。
“……下官夜觀星象,見晉星衰弱,而趙星黃燦耀目,所謂‘星黃者王’,此為天時;
自古蜀土四塞,易守而難攻,此為地利;
六郡十萬流民遠道而至,堪為臂膀,此為人和。天時地利人和俱全,大都督可高枕無憂矣……”
在一步跨出宴客廳後,沈介終于記起,說話的人是益州别駕張粲。
這位益州别駕剛一坐下,新任的參軍費遠便接上了話:
“天命在我大都督!”
許弇有些不屑地掃了眼這些同僚,隻覺他們個個都是鼠目寸光的馬屁精。
“益州眼下雖安,可到底獨木難支,若是晉廷兵臨城下,又當如何?”
許弇冷不丁的這麼一句話出口,廳内熱火朝天的氛圍登時一涼。
張粲一肚子的奉承話被憋在心裡,有些不悅地橫了許弇一眼,“劍閣高聳,北道又有李庠李将軍駐守,晉兵如何進得來?”
“若晉兵自梁州而來呢?梁、益之間,何來天險?”許弇冷哼一聲。
大抵是許弇此言的火藥味有點重了,座中有一刻的安靜。
主座中的趙廞摸了摸杯盞,并不說話。
杜淑掀了掀眼皮,“不知許将軍有何高見?”
“大都督雄才偉略,又豈能框限于益州一隅之地?”許弇站起身來,“若能南取甯州,集兩州之力,又何懼晉廷?”
于是,滿座的目光便又集中到了那位南中來客身上。
孟霁知道這是到自己表态的時候了,她把銀箸放下,也跟着站了起來。
“若說是别的地方,孟某不敢輕易誇言,可若是大都督有意甯州之地,我朱提孟氏及百濮山民,皆願投效大都督,以助大都督拿下南中。”
少年的聲音清朗有力,擲地有聲,聽得趙廞幾乎飄飄然,也不由他不飄——
他想要占據益州,老天就送來了六郡流民及李氏兄弟,他想要南中,老天就送來了孟氏子。
連他都相信自己是天命所歸了。
于是飄起來的趙大都督是如此承諾的——
“若有一日,拿下南中,必封明徹賢弟一個南中王。”
嚯,可真大方,畢竟人家趙廞自己都沒敢稱王——
趙廞冒着殺頭的風險造反,也不過給自己加了“大都督、大将軍、益州牧”幾個頭銜而已。
孟霁心中腹诽不止,面上卻是一副大喜過望的模樣。表示要為大都督抛頭顱,灑熱血,做一番大事業。
他們這廂熱鬧得不得了,沈介卻急得幾乎五内俱焚,卻苦于不能跟孟霁說話,不能問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
他趁着上菜的功夫,眼光不住往孟霁那邊瞟,然而孟霁卻未看他一眼。
就在沈介上完最後一道菜,磨磨蹭蹭不想離開,卻又不得不跟着别的仆從一起下去的時候,趙廞叫住了他。
“沈介,你留下斟酒吧。”
沈介身形一頓,立刻回身一禮,“喏。”
趙廞此舉,自然不是體恤沈介的心情。
今日席上之人,對于沈介來說,大多是熟面孔。
除卻趙廞麾下的心腹幕僚,剩下的便是當日沈雍的下屬。
讓沈介給這些人斟茶倒酒,其羞辱之意,溢于言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