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意識到自己的反應有些過激,沈介讷讷地把手藏進了袖中。
油燈的陰影一閃一閃地,落在他那蒼白的臉上,令他的神色看起來更加慘怆。
他想要說些什麼,一開口卻盡是磕磕絆絆,“明徹……你,你别這樣,我……”
孟霁一陣胸悶,臉色便也難看了起來。
自從這次重逢,她便時時刻刻能感覺到沈介對自己的刻意疏離,這令她十分地不舒服。
她粗聲粗氣地打斷沈介的話,“如果你想說什麼退婚,什麼配不上我,那還是免開尊口吧。”
沈介面色更加灰敗,卻隻是咬緊了下颌,不再說話。
這一晚難得的相聚,終于還是不歡而散。
随着孟霁的屋門在身後重重關上,那一點暖色的光亮也徹底被隔絕在内。
沈介感覺到了一陣寒意襲來,他擡頭看了看天,暗夜無月,整個州牧府都攏在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夜色中。
疾步走向下人房的途中,沈介莫名有種感覺,那圍繞在他身邊的黑色,似乎已經成了他的底色,而他也成了那個再見不得光的人。
然而當他回到自己的居處,見到那一盞點亮的油燈時,忽又生出一種恍惚之感。
朱竺還沒有睡下,他正就着那一點點幽暗的光,細心地用手中的竹片編織着一隻蝈蝈籠子。
那竹籠不過巴掌大小,上尖,下圓,呈金字塔狀,雖則有些粗糙,卻也看得出來用心。
“小郎回來了?”朱竺擡頭看見他回來,不由一愣,“我聽說你被撥去服侍貴客了。”
沈介溫聲道:“便是服侍貴客,夜裡總也要回來的,朱阿伯怎的還沒睡?”
“不急,”朱竺将竹片一彎,飛快地插入竹編的縫隙,“答應了要給狗娃子帶些小玩意兒回去的,總不好叫孩子失望。”
“這是蝈蝈籠子?”沈介側了側頭,“這個季節,怕還沒有蝈蝈吧。”
朱竺得意一笑,“蝈蝈是沒有,等着入春,也該有叫唧唧了。”
他說着,埋頭繼續編籠子,“我想着,等着我回家的時候,差不多也該有了,走的時候,到花園抓它兩隻,管保狗娃子喜歡。小郎若是見了,也幫我留意一下。”
提起他那個狗娃子,朱竺總是壓不住嘴角的笑意。
朱竺的這個孩子來得也不容易。
他家裡姊妹多,負擔大,父母卻又早亡。朱竺一個人要拉扯全家,直到弟弟妹妹們全都終身有了着落,他才顧得上自己的終身大事。
于是,朱竺在快四旬的年紀,才抱上第一個孩子。
沈介叫朱竺不經意間流露出來的父慈晃了一下眼,一時有些怔忡,半晌才想着答應了一句。
“诶,好。回頭我見了,便幫阿伯抓一兩隻回來。”
語畢,他沒有再挑起話頭,也沒有打攪對方,隻是默默地坐在床榻邊沿,呆呆地看着朱竺一雙靈巧的手,在燈影中,上下翻飛着。
*
“二位覺得,這個孟明徹,當真可信嗎?”
一大早,趙廞剛練完劍,見長史杜淑與别駕張粲已經來了,不及入書房,便忙不疊地問道。
張粲立時道:“孟明徹的身份當無虞。”
趙廞把那把鑲着紅色寶石的長劍随手丢給侍從,又從侍從手裡接過細巾,“如此說來,咱們盡可信之?”
“不然,”張粲略略搖頭,“即便咱們能确定他的根腳,但也無法确知其真心呐!”
“可許弇說,孟明徹欲獻南中,不過是仿效張松故事。”趙廞把細巾拿在手上,也不擦汗,隻是蹙起眉頭。
張粲眼底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不屑,“許将軍本性純質,未必不會受人蒙蔽。”
……就差直接說許弇蠢蛋了。
張粲言及此,卻又繼續說道:
“再者說,即便這個孟明徹果然是一心要将南中獻給大都督,可他不過一尚未及冠的小兒,當真能代表當地土人的态度嗎?”
誰說不是呢,如果這隻是孟明徹自己的意思,孟氏并無此意,卻要如何收場?
“杜長史怎麼看呢?”趙廞胡亂擦了把汗,将細布丢給侍從,卻又轉頭去看杜淑。
從見到趙廞開始,杜淑便隻是袖着手,不曾說話,此時見問,他方略一躬身。
“依杜某看來,這當中其實也有其可信之處。
南中蠻夷,素來自成體系,便是諸葛武侯當年,也隻是以夷制夷而已。可自晉廷一統之後,卻是一改往日作風,對當地土人着意打壓。
這些南蠻子,想要颠覆晉廷在南中的統治,也是人之常情。
可他們既然無法靠着自己做到這一點,便也隻能求助于外力。”
趙廞一路朝書房走去,一路細聽杜淑的分析,“杜長史的意思是,孟明徹的确可能代表了孟氏的意思?”
“是與不是,咱們一試便知。”
杜淑略略掀起眼皮,露出一抹精光。
*
“要我寫信回家?”被請到趙廞書房的孟霁有些懵,她攤了攤手,“我離家不到月餘,遲點跟着大都督的兵馬就回去了,何須寫什麼家信?”
“卻也不是這個意思,”趙廞接話道,“南下派兵一事,事關重大,怎麼也得跟南中那邊聯絡好了方可。”
孟霁不以為意地搖搖頭,“南中路遠,又兼山路難行,還不如大軍直接開拔,到地方我再跟家裡聯絡便是。”
一封書信亦多番推诿,這就顯得不大對勁了。
杜淑擡眼看了看孟霁,意有所指地問道:“郎君莫非有什麼顧慮?”
孟霁幹笑一聲,“我能有什麼顧慮……”
……隻可惜她這個笑容看起來尴尬極了,并不能取信于人。
趙廞同杜淑交換了一個眼神,顯然孟霁的百般推脫,已經讓他們有些生疑了。
室内的氛圍漸漸變得緊張起來。
不過趙廞二人是不怕的,今日做此試探之前,他們早已做好了準備,若是這孟明徹當真有詐,書房中,他們倆是二對一,屋外還有他趙廞的護衛,保管孟霁不能活着走出州牧府。
孰不知,孟霁卻也在盤算這個問題,不過她考慮的卻是——
她如果忽然暴起,能不能一刀結果了趙廞?
孟霁覺得憑自己這些年在山上練出來的身手,當是沒有太大問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