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杜淑麼,一看就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士,更是不值一提。
眼下對她來說,的确是一個非常好的,除掉趙廞的機會。
但是,她真的要這麼做嗎?
一念及此,她腦海中再度浮現出那日在林中見到的屠殺。
殺一個趙廞容易,李氏手中的隴上寇卻不會憑空消失,反而會因為失去了能轄制他們的人,更加變本加厲起來。
此事不能草率,她須得再想一想。
當下,孟霁頂着趙廞與杜淑愈加懷疑的目光,像是忽然下定了決心般,把眼睛一閉。
“實不相瞞,我自小頑劣,多在山中玩耍,倒是耽誤了念書,字兒雖認得幾個,不過嘛……”她搓了搓臉,似乎特别不好意思,“要我寫信,隻怕會白字連篇。”
原來竟是這個緣故!
趙廞松了一口氣。
杜淑也笑了起來,“杜某記得當日諸葛武侯曾為南中昆叟作圖譜,乃為普及王化。
郎君先祖孟琰,官至季漢的輔漢将軍,亦可謂飽讀之士。郎君雖為後生,也須勉力讀書呀!”
孟霁幹笑兩聲,應了下來。
在趙、杜二人的堅持下,孟霁那封狗爬般錯字連篇,卻至少能叫人看明白是什麼意思的家信,就這麼勉為其難地被寫好了。
并且由孟霁的一個部曲揣着,領着趙廞的使者,并一小隊人馬,往南中而去。
掌燈時分——
當孟霁打開門,看到躲了自己整日的沈介,正端着盆水,杵在門口時,臉色便垮了下來,“你做什麼?”
“奴婢前來侍奉郎君盥洗。”沈介垂着頭,恭順的模樣像極了每一個面目模糊的侍從。
孟霁心裡的那把火,騰一下,又被點燃了,她抄着手,倚住一邊門框,一腳橫在對面,結結實實把門一擋。
“這大晚上的,孤男寡女同處暗室,不太好吧?”
沈介有些焦急地左看看,右看看,見周圍無人,這才壓低了聲音道:
“明徹,讓我進來說吧,我當真有要事相告。”
見孟霁不為所動,隻是氣鼓鼓地瞪着自己,沈介的語氣添了幾分懇求,“明徹……”
孟霁還待要跟他吵吵兩句,眸光一移,卻發現沈介的兩條胳膊有些微微發顫——
一盆水說重,其實也沒多重,可沈介舊傷未愈,從竈房一路端過來,到此時已覺得兩手酸得不得了,竟是難以自控。
孟霁簡直無奈,隻好收了腳,也不管沈介,自己回到榻上,随意一躺。
“明徹,我聽說,你今日寫了封家書送往南中?”沈介放好水盆,仔細鎖好了門窗,這才擰濕了帕子,遞給孟霁。
孟霁猛地坐了起來,“你怎麼知道?”
“是朱伯告訴我的,”沈介細細解釋,“他與老張頭素來交好,老張頭的兒子眼下在趙廞跟前伺候筆墨,是以我總是能聽到一些消息。”
“怪不得你總不肯離開,原來竟真有眼線。”孟霁複又躺了下去,将熱帕子捂在自己臉上,一時連聲音也變得甕聲甕氣起來。
“這麼看來,趙廞眼下并不肯完全信你,”他晚上從朱竺處得知消息後,也是急得不得了,顧不上在跟孟霁鬧别扭,立刻便趕了來,“隻是不知屆時南中那邊會如何回應,要是……”
孟霁一把抓下帕子,目光炯炯地看向沈介,“管他如何回應,這信使一來一回,至少也得月餘。我也囑咐了送信的部曲,路上能拖延就拖延。這段時間,夠咱們做許多事情了。”
她的眼睛是極亮極亮的,亮過夜空中的星,也亮過屋内閃閃的一點燈火。
沈介無法忽視那存在感極強的眸光,便也隻好在心裡一遍一遍地告誡自己,不要去看,也不要去想。
他就這樣立在塌邊,像随便哪一個仆從一般,低着頭,認真地盯着自己的腳尖,“一個月……那咱們得速戰速決了……”
直到鞋尖快被他盯出一朵花來了,他才又問道:“……所以這一個月,趙廞果然打算按兵不動?”
孟霁一見沈介這非禮勿視的姿态就來氣,索性閉了眼,也不看他,“我今日已盡力遊說,可他們定要等到使者回來再說。”
“若如此,咱們之前想要趁着益州空虛,引官軍入蜀的計策便行不通了。”
“都是那個杜淑!”孟霁睜開眼,瞪着頭頂的承塵,“我看那趙廞幾次都快被我說得動搖了,回回都被那杜淑給攔住了。”
孟霁猶自憤憤,沈介神色卻有些不對了,“明徹,你今日果然奮力遊說?”
“自然,我今日嘴皮子都快磨破了。”孟霁說完,卻沒聽到沈介的回話,她一轉頭,卻見沈介凝望着幾上油燈,也不知在思慮什麼,面上憂色甚濃。
“澗松?”孟霁翻身坐起來,關切地拉了拉沈介的袖子。
沈介這才回神,看向孟霁,“明徹,你有沒有想過,以杜淑的老謀,你這樣用力過猛,隻怕是過猶不及。”
孟霁眨巴了一下眼睛,“啊?”
“趙廞據蜀不過兩月餘,根基未穩,這是顯而易見的事情。難道杜淑會認為,我們看不出來這點嗎?
明知出兵有風險,你又如此積極,他會不會懷疑你的居心?”
沈介的神色愈加凝重,“如果他開始猜忌你,再加上咱們倆的關系,他會不會猜到你是為了我……”
“先别自己吓自己,”孟霁打斷沈介,面色也頗為嚴肅,“你從朱伯那裡,還聽見了什麼言語?”
“還有一句,是那趙廞說的——‘孟氏小兒才多大,臉上……’”沈介說到這裡,瞥了孟霁一眼,似乎有些難以啟齒。
倒看得孟霁有些莫名其妙,“我臉上怎麼了?”
“‘臉上……毛都沒長一根,思慮不周也是正常的’。”沈介最終還是選擇了盡量還原信息。
哈!就他毛多!
“我一直在想,他是為何要說此話,前一句杜淑說了什麼。現在想來,杜淑未嘗不曾對你起疑。”
“果然是隻老狐狸。”孟霁用已經冷掉的帕子捂住半張臉。
當然,杜淑未必當真就懷疑孟霁的居心,他可能也隻是随口跟趙廞那麼一讨論。
可對于沈介來說,這個被看破意圖的風險,他不願意讓孟霁去冒——
哪怕代價是可能失去複仇的機會。
“明徹,”他這樣決定,“咱們得換一個策略了。”
孟霁點點頭,“那我就不催趙廞發兵了。”
“不,你要更積極地催他發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