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霁将那單結拿在手中,臉色徹底沉了下來。
衆部曲立刻驚慌地吵嚷開了,你一言我一語的,有出謀劃策的,有分析情況的,也有試圖寬慰孟霁的。
馬海阿圖更是立刻要把繩子往自己身上系,“我下去找找。”
孟霁反而是最鎮定的那一個,她擡了擡手,示意大家别慌,“你此刻下去也無用,繩子不是意外斷掉的,是澗松自己解開的。”
此言一出,衆部曲盡皆愕然。
孟霁将手中的繩結抛給馬海阿圖,“他還有功夫在末端打個活結,可見至少在他解開繩子的時候,情勢還是在可控範圍内的。”
她說到這裡,便是轉身大踏步走回馬旁,“阿呷、阿木、拉則、爾呷,你們負責照看好趙大都督,其餘人跟着我沿河往下遊去找。”
語畢,她一踩馬镫,翻身上了馬,卻是連招呼都沒跟趙廞打一聲,便策馬疾馳而去。
衆部曲便又呼啦啦地騎上馬,追在她的身後。
沒有人看到,當他們的大王沖入黑暗的一瞬,那一貫的沉着冷靜終于迎風開裂,露出了掩藏不住的焦躁。
疾風在臉側刮過,刮得孟霁臉頰生疼。
這樣的場景對孟霁來說,不是第一次經曆了,當她得知沈家出事後,也是如此日夜兼程,奔着成都而來。
那個時候,孟霁甚至不确定,自己來不來得及為沈介收屍。
而這一次,她依舊不确定,自己能不能為沈介收屍。
黑天墨地間,馬蹄聲聲,紛雜而又淩亂,一如她現在的心情。
幸運的是,這一次老天并沒有讓她煎熬太久——
“河岸邊有人!”
當不遠處河灘中,出現了一個模糊的身影時,所有人都興奮了起來。
馬海阿圖率先嚷了出來,“是沈郎君!”
接着,他又有些不确定地扭頭看向身側的兄弟,“是沈郎君吧?”
沒有人回答他。
最前面的孟霁已經飛身下馬,朝着那背對着衆人,跪在河灘上的人沖了過去。
黑暗中,孟霁看不清他在做什麼,但是足以确定,那是活着的,全須全尾的沈介。
那一瞬間,所有的不安、擔心都化為難以壓抑的憤怒與委屈。
“沈介!你為什麼要解開繩索?!這是你逞能的時候嗎?!”
“繩子不夠長,我……我夠不到朱阿伯。”沈介回過了頭來,聲音卻細如蚊蚋。
甫一照面,孟霁的心裡便“咯噔”了一下,沈介看起來不對勁。
他的模樣看起來狼狽極了,中衣早就被沿河的碎石、樹枝割碎,身上還有無數細小的傷痕,但這些都可算正常。
真正不對勁的,是沈介的神色。
他看起來半點沒有平日的機敏勁兒,反而有些呆呆愣愣的,就像是人在這裡,魂卻陷入了一個無法醒來的夢魇。
也許從巢破家傾的那一刻起,沈介便已經陷入了這個噩夢中。
他努力地掙紮着,想要掙脫出來,就在他快要成功的前一刻,火船中的匆匆一眼,竟再度把他拉回了那個無間地獄。
那個曾經在他最黑暗,最無助的時候,對他伸出過援助之手的朱阿伯,正毫無動靜地躺在那艘正緩緩下沉的小舟中。
為什麼所有人都死了,單單留下自己一個呢?
這是上天對自己的懲罰,還是說自己當真命犯天煞孤星,會給身邊的人帶來災禍?
“為什麼上天要一再奪走我身邊的人呢?”沈介哀戚地看着孟霁。
他的臉在暗夜中看起來是如此蒼白,黑天黑地中,他不可抑制地鑽了牛角尖,“明徹,你告訴我,為什麼上天要如此對我呢?是我做錯了什麼嗎?”
孟霁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她隻是同樣跪下來,用力地抱住沈介,一遍又一遍地告訴他——
“這不是你的錯。阿介,你什麼也沒做錯。”
孟霁收緊了胳膊,她能感覺到,沈介整個人都在哆嗦。
他實在太冷了,他的身與心幾乎都被早春冰冷的郫江水凍透。
孟霁這裡,是他唯一的溫暖。
就在衆部曲無師自通地學會了非禮勿視,各自把頭往四面八方擰的時候,其中一個部曲從包裹中翻出一條布毯,大大咧咧地遞了過來。
“大王,你趕緊讓人擦擦吧,這大冷天的,要凍出個好歹的。”阿哈嗼這樣講道。
安排完她家大王,阿哈嗼又開始使喚别的部曲,“你們誰有多的衣服,給沈郎君拿一件呐。”
“你怎麼不拿你的衣服?盡支使我們。”馬海阿圖最先響應,一邊在兜裡掏衣服,一邊跟阿哈嗼貧嘴。
阿哈嗼理直氣壯道:“大王教過我,男女受受什麼不能親的,反正就算我現在穿男裝,也不适合把我的衣服借給沈郎君穿。”
叫他們這麼一打岔,沈介有些回過神來,他接過布毯,默不作聲地,把自己裹成了一個蠶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