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将落,傅懷瑾身形蓦然一頓,當即轉過身朝大殿方向疾步走去。
隻留得小允子一人在雪中淩亂,還是一旁侍衛看不下去,扔了把傘給他。
“多謝。”
小允子心酸的拾起傘,抹了把淚起身向七殿下追去。
*
晏溫跪在殿中,外頭值夜的太監已經換了兩輪。他小心翼翼的伸手揉了揉跪的發麻的膝蓋,偏頭抵唇輕咳出聲。
高台之上的傅承胤瞬間擡眼看過來,“紀公子怎的身體還未愈,莫不是上次寡人送的藥材用處不大?”
晏溫搖搖頭,回道:“國君的那些藥材自是頂好的,隻不過南絮出身鄉野,打小粗活吃糠慣了,心實難受禮,無福消受,還請國君寬恕。”
“無妨。”
傅承胤别開眼,擡手攬過身旁坐着的女子,笑了笑:“既是吃不慣宮中的東西,那就得空派人回鄉取些常服的藥材便罷。”
晏溫垂首謝過國君關懷,而傅承胤卻擺手,道:“這是王後的意思,你進城多日她也念你的緊,待病體大愈便挑個日子去她那裡瞧瞧,也算是全了思慮。”
“是。”
身側女子恰時剝了一顆葡萄送到傅承胤唇前,而後輕輕拽了拽落在案上的寬袖袍,語氣嬌嗔道:“國君在妾處如何還要念着王後?可是妾又惹國君不快了。”
傅承胤勾起唇,張嘴将葡萄含.了過去。
“姝兒多慮了,展望世間女子,何人能與寡人的姝兒相比?隻不過這紀南絮到底是紀家後人,理所應當該見一見王後才是。”
傅承胤攜着她的手,輕聲安撫道。
心生惡寒,晏溫不禁暗自腹诽幾句,剛一擡眸便見那女子目光正直直向自己.射.來。
借着殿内燭光昏明,晏溫這才看清她的模樣。那女子嬌俏妩媚,一身淺藍色透紗衣衫裹身,胭脂蔻丹點绛唇,現倚靠在君主懷中,勾的人神魂颠倒,喜不自勝。
此人便是四殿下傅珩的生母。
雲夫人,雲姝。
晏溫心下頓覺不安,緊接着傅承胤的聲音自上頭傳來:“寡人聽聞昨日相府設宴,沈家公子于席間對你出言不遜,而後酩酊大醉溺死在後院小池中,可有此事?”
果然來了。
晏溫随即掩下眸中不屑,擺出一副泫然欲泣模樣朝國君看去。
“回國君,的确有此事。實乃草民疏忽大意所緻,還請國君責罰。”
傅承胤微微蹙眉,倒也沒料到他認錯認得這般快,而直到此刻他才提起興趣仔細打量着殿中這位丞相公子,“你倒是認的坦蕩。”
“後院小園修葺本就是草民一意孤行,早在覃懷時就聽國君頗愛自然風光之景,由此草民既入了薊城,理應順從國君之念摒棄以往風俗氣......至少不能給紀家丢人......”
說着,一顆淚珠便滾了下來。
看着好不可憐。
一旁的雲姝見狀,幾乎要把牙咬碎,“紀公子所言可是想說然兒之死與你無關。”
“也不是,”晏溫與雲姝說話沒了方才對國君的敬畏,這一點倒是讓傅承胤很滿意,“沈公子既是死在草民院内,于情于理,草民都難逃其罪,所以懇請國君降罪以懲南絮不周之禮。”
這人根本就不按常理出牌……
雲姝啞了聲,半天吐不出一個字來。
晏溫趁熱打鐵,繼續道:“隻是昨日紀大人于夜半起熱,府醫來看說是驚吓過度,現還昏在房内不省人事。南絮感念大人往日恩情,隻求國君不要牽連相府,隻罰草民一人即可。”
聽聽,多守仁愛禮數孝心的一個小公子。
傅承胤眼眸微暗,好整以暇的看着殿中人在自己面前演戲,“驚吓過度?”
晏溫抹了抹眼角壓根不存在的眼淚:“是。”
“丞相這些年為了冀國勞心奔波,眼下卻因一死人竟驚吓至此,”傅承胤撐着頭,哼笑出聲:“既如此,寡人明日便讓太醫去府上瞧瞧,也好讓公子安心些。”
“國君厚愛,南絮在此替紀大人謝過。”
晏溫絲毫不慌,即便被識破,這場戲國君他依然會陪着丞相演下去。
那沈然就是個太監的養子,今夜如此興師動衆也隻是做給雲夫人的一個表面功夫,畢竟誰會真的因為一個無根的東西而與當朝丞相撕破臉皮。
“國君……”
雲夫人面色有一瞬間的扭曲,妄圖還想再說些什麼,但還沒張嘴就被殿門前的趙生打斷了:“國君,七殿下求見。”
傅承胤頗為煩躁的推開了雲姝黏在自己身上的手臂,語氣不耐:“他來做什麼?”
對于這個兒子,傅承胤談不上多喜愛。但他到底是自己與王後紀氏誕下的長子,又在燕國受苦多年。
比起喜愛,實則愧疚更多。
趙生瞧了晏溫一眼,見小公子無礙,才回:“奴才這就讓七殿下回去。”
說着便低頭慢慢退出去,可還未退到門前,就被傅承胤叫住了,“讓他進來。”
*
傅懷瑾與晏溫一樣穿了件白衣。
寬袖垂落于側,墨發盡散堪堪用松垮發帶綁着,長長一根鋪在瘦削背脊處,随殿外寒風微微蕩起。
他恭敬走上殿前,跪在晏溫身邊拜了一禮:“父王。”
國君擺擺手,示意他起身:“出什麼事了?”
傅懷瑾低頭,将手中信件呈上:“兒子無意打擾父王,隻是今夜剛得到消息,北昭國使臣将于明日辰時抵達薊城,信中請父王出城迎之。”
北昭?
傅承胤眼眸漸暗。
趙生将信呈給國君,傅承胤隻看了幾眼就摔杯而起。殿内燭光忽明忽暗,愈發看不真切高座上人的神情,但能感受到其怒氣甚笃:“隻一邊境小國竟想讓寡人開中門、出朝臣、奏鼓樂,實乃荒謬——”
“父王息怒,”傅懷瑾看向被扔在一邊碎裂的杯盞,緩聲道:“父王可知此次來冀的北昭使臣其名李鶴眠。李氏先祖重用于堯舜時,有文韬武略之大才。北昭之所以連攻三座邊境城池,其因果皆出自此人。父王何不借此機會招攬他,若是此番放他歸國怕是個大麻煩。”
傅承胤皺眉:“何不直接除之而後快。”
傅懷瑾反問:“父王舍得?”
當然舍不得。
傅承胤難得沉默了一會,眉間滿是倦色,他按了按有些酸脹的額角,問道:“你想如何?”
傅懷瑾嘴角噙笑,複又行一禮,“兒子鬥膽,懇請父王将使臣訪冀一事交由兒子負責。”
“寡人如何信你?”
傅懷瑾笑容愈深,“兒子以性命擔保。”
垂在身側的手忽的攥成拳。
晏溫跪在一旁,眼神陰鸷。
他微微擡手戳了戳傅懷瑾腰間的封帶,用隻有兩人才能聽見的聲音,輕道:
“傅子淵,你的命還想給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