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懷瑾點頭,“是。”
紀聽竹慢慢撚着竹葉尖上的雪粒,眸子一擡,視線落在對面人身上:“是紀家公子與你一道?”
傅懷瑾微微挑眉。
“宮裡的人多貧嘴,常聚在角落論着瑣事,”紀聽竹語氣悠悠:“這段日子亭園無人就被她們鑽了空、得了閑,咬着三兩事湊在一起,卻不巧,今日被我碰到了。”
說着,她便看向了跪在一側瑟縮着腦袋的幾個宮人。
“母親要如何處置她們?”
紀聽竹頓了頓,說:“祭祀在即,不宜再多出事端。”
聞此,傅懷瑾招招手,亭外看守的侍衛将這幾個宮人綁了下去。
“聽說今年祭祀事宜由左相主持。”
傅懷瑾輕笑,将紀聽竹案前的茶盞添滿,“确是由左相操辦。”
“右相何如?”
傅懷瑾眸中浮起厲色,斂了笑意,語氣如常:“幾日前紀大人在相府遇襲,太醫說若是那傷口再深幾寸怕是真要去閻王殿撈人了。”
“咚——”
杯盞掉落,在地上滾了幾圈,晃悠着進了雪地。
看着潔淨雪地裡漫開的暗黃茶漬,傅懷瑾心頭一跳,沒來由的胸腔内升起一股燥意。
“誰做的?”
“兒子不知。”
紀聽竹擡頭看他。
傅懷瑾默不作聲與她對視。
少頃,紀聽竹别開目光,手指半遮在長袖内,微微發抖:“你回吧。”
傅懷瑾悶着一口氣,也不再說,隻俯身叩首:“母親早些歇息,懷瑾告退。”
而就在傅懷瑾準備踏出亭苑的前一秒,紀聽竹恍然想起了什麼,忙喚住他:“等等。”
傅懷瑾頓了頓,接着擡眸笑問:“母親還有何事?”
“既然此次你與南絮共事,那便擇一良日帶其一同來這觀竹苑,也好随我解悶。”紀聽竹道:“畢竟他也算是我紀家後生。”
傅懷瑾眸色一沉,回道:“他有傷在身不宜太過勞累。”
紀聽竹不可置信的反問:“隻閑聊也算勞累?”
“是,”傅懷瑾盡力壓下心頭煩躁,“母親本不必急于一時。春祭日将近,到時候你自會見到他。”
紀聽竹一噎,張了張嘴,不死心的再問:“難道如今我還見不得那紀家小子了?”
傅懷瑾嗤笑一聲,道:“你和紀安在這朝中掀起多大風浪我都不會管,就隻一點,别把你們那些龌.龊的主意打在他的身上。”
還是說,在這個位子上坐的久了,就要忘了自己原來的出身歸地?”
緊接着,傅懷瑾跪地再叩首,恭恭敬敬的喚她:“母親。”
紀聽竹呼吸一窒,冷汗淋漓。
*
直到出了這觀竹苑,胸腔内悶着的煩躁才稍稍緩解,傅懷瑾擰眉瞧着這中天的月色,低聲對身旁提着燈籠的侍衛道:“他去了多久?”
“回殿下,已有半個時辰了。”
紀府離宮城不遠,駕馬而去不到一柱香便可來回。
傅懷瑾不悅的望向宮門。
夜已漸深,上面的銅鎖結着冰渣,亮晶晶的挂了幾根冰溜子戳進雪堆,他接過燈籠,腳下的步子忽地加快。
“殿下?”
身後的侍衛原本打算追上來,卻又在傅懷瑾吹滅燈火的下一秒停住。月亮隐在暗淡的星雲後,眼前就隻剩下一片黑。
緊接着冷風刮枝,樹杈斷裂聲響起。
待到燈籠回手,燈火再起時,身邊空無一人。
*
鸢色長衫鋪在身後,院中人呆坐在石階上,狀如冰雕。
晏溫眼眶紅着,小臂坦露在寒氣裡被凍的早沒了知覺,夜深人靜,院外踩雪聲顯得尤為刺耳。他怔怔擡眼看過去,隻見是一撐傘小厮。
晏溫沒動,扯出笑:“你怎麼來了?”
那小厮陡然落下淚,跌跌撞撞的朝人跑來,手中的傘倒是撐的穩,直到這把墨藍色的紙傘橫在了晏溫頂上。
“不是讓你在暗處藏着?怎的還是不聽話。”
話雖是在責怪,但晏溫臉上卻無半分怒氣,伸手揉了把這人毛茸茸的發旋,喚道:“閑君。”
閑君是在燕國時便跟在晏溫身邊侍奉的小厮,如今不過十一二歲。
“小殿下。”
少年鼻尖紅透,跪在小公子身邊,看着他小臂處結塊的血疤,撐傘的手抖個不停:“這……這怎的沒人給殿下上藥……難不成是他們又欺負了殿下……奴才這就去找紀大人……去找紀大人。”
晏溫像是預料到他的動作,擡手攥住了傘柄:“不用。”
閑君眨着濕漉漉的眼睛,淚水滾的更急了。
晏溫笑斥:“像個孩子一樣。”
見人抽噎着哭的更狠了,晏溫輕輕踢了踢他跪着的膝蓋:“别跪我,起來。”
閑君把腦袋埋在臂彎裡狠狠一抹,仰起頭擠出笑,他抽了抽鼻子站起身,将傘偏在晏溫一側。
大雪紛紛揚揚,頃刻間便濕了他半邊身。
晏溫無聲看向那處潮濕,把人拽進屋檐下:“陪我坐會。”
閑君很乖巧,聽事從不過問緣由。合上紙傘,他低頭在腰間布袋裡翻了翻,找出一小截布衫,随手鋪在一處幹燥地:“殿下,這裡幹淨。”
晏溫笑出聲:“怎麼随身帶着這個?”
“殿下不開心。”
晏溫剛揚起的笑頓在唇邊,大腦有一瞬間的空白。他偏過頭,不再去看面前人,聲音裡摻雜着被人看破的哽咽:“你看錯了。”
違心的謊話。
在燕國,這樣的場景幾乎每天都在重演。
在燕國,王宮裡人人都能欺負他的小殿下。
沒人幫小殿下。
小殿下就隻能躲。
而閑君每日的任務也就是在這諾大的燕國宮殿裡找他的小殿下。
被找到時,小殿下就如今日一樣,一聲不吭的坐在地上,就像碎掉的木偶娃娃,淚都流不出來。
閑君小,他不懂小殿下明明很難受,為什麼不哭。
母親說過,人難受的話隻要哭出來,哭出來就好受了,哭出來就會有人心疼。
“愛你的人才會心疼你。”
“你的母親愛你,所以你哭,她就會心疼。”
晏溫笑着眯起眼睛,身上是被揍出來的淤青。他無奈聳肩,一派雲淡風輕:“他們都讨厭我,恨不得我去死,所以我哭,沒用,隻會合了他們的心意。”
說着他抹了把地上的灰塵,笑道:“要是下次有塊布墊着就好了。”這樣就不會髒了他的衣裳了。
閑君知道小殿下是怕弄髒他的衣裳。
小殿下其實沒有幾件完好的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