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懷瑾将他護在懷裡,凝眸瞧向眼前擠在一處義憤填膺的人群。
人群吵吵嚷嚷,幾個彪形大漢被推搡着,一時氣血上湧,撸起袖子揮拳就要打過來。
可就在轉瞬間,眼前一道人影閃過。
大漢隻覺腿根一疼,雙膝發軟,緊接着隻聽“撲通”聲響,大漢虛壯的身體一歪,整個人竟直直飛出去,滾了一身的雪粒,直到跌進不遠處掃起的雪堆中才停住。
頓時,周遭鴉雀無聲。
就連準備沖上前幫忙的同夥都滞住了腳步,人群一臉驚恐的望向持劍站在面前,面露寒色的侍衛。
這人身着墨藍色窄袖束裝,與尋常侍衛不同,隻用一根黑色發帶綁發,隔一面揚揚大雪,發帶随冷風飄逸掀出尾端略顯潦草的繡紋。
如枯葉荒枝栽于深山白水間,格格不入,方枘圓鑿。
随後隻見出鞘劍芒偏光掠過,那侍衛淡淡瞥了眼面前吓作一團的衆人,低聲斥道:“滾,别在閣門前鬧事。”
語畢,人群紛亂如鳥獸四散,走時也不忘把還埋在雪堆中痛的直哼哼的壯漢拉起。
那大漢然全沒了方才的嚣張氣焰,他垂着腦袋,涕泗橫飛,恐懼使他挪不動腳,幸得身後圍過來的幾個小弟,他們合力架起大漢的肩膀,連扯帶拽,屁滾尿流逃也是的走了。
此時,身後暖香閣大門緩緩打開,從中湧出十幾簪花女子,她們手中卷着青色綢布,并排立于雪階之上,為首一娘子則捧着剛剛姑娘們計數的布箋,手持墨筆勾畫着其中的計入人數。
良久,娘子才擱下墨筆,擡眼掃視一周,目光最後落在了傅懷瑾身上,她道:“諸位請先随姑娘們前往卿曲堂聽曲兒,堂中茶水酒液早已備全,敬候尊駕。”
在跟随卷青綢的姑娘們走了一段路後,傅懷瑾牽着晏溫停在了無人廊亭的轉角處。
傅懷瑾悄悄握住他泛涼的手腕,不着痕迹的靠了過來,寬大的衣袖遮住了二人眼下過于親密的距離。
“随我來。”他說。
晏溫順從的貼着傅懷瑾的手臂,“去哪兒?”
傅懷瑾瞥了眼身後始終垂着頭的侍衛,“去尋暖香閣二伶之一的徐濯枝。”
聞言,那侍衛身形一僵,忍不住擡眸看向面前的傅懷瑾,卻冷不丁撞進了一雙黑沉如水的眸子中。
“北陸,”傅懷瑾笑道:“終于舍得給點反應了?”
北陸愧的又低下頭,“奴才知錯。”
晏溫皺起眉頭,看過去的眼神充滿猶疑。
“你,”晏溫走上前,彎起的指節捏住北陸的下巴,迫使其擡頭與自己視線交彙,“是不是前些日子來送藥的侍衛?”
北陸别開眼:“正是奴才。”
總覺得哪裡不對。
晏溫看着他,手上松了力氣。
廊亭外的雪逐漸小了,飄渺晨光慢慢鋪過陰寒,從木柱中一束一束擠進來,照在北陸略顯單薄的肩膀上。
見狀,晏溫眉頭蹙的更深,徹底松開手,他退後一步,下意識拉開了二人距離。
不知為何,這個侍衛給他的感覺和一般侍衛不同,就像一團厚重的蠶絲,即使用刀劃開表面,内裡依然封閉雜章。
此時不遠處驟起一陣樂曲歡鳴,混着咿咿呀呀的戲腔,随日光落入廊亭。晏溫擡手擋住有些刺眼的光色,視線順着搖晃樹影斑駁,望向廊道盡頭。
那處站着一位姑娘。
也不知道她在此停留了多久。
“姑娘?”晏溫試探出聲。
那人沒應,許是沒有聽見。
晏溫舉步想要上前,卻被身旁的傅懷瑾按住了雙肩。他微微彎腰,俯身系緊晏溫襟前松了的綁繩,在他耳邊輕道:“殿下,她便是徐濯枝。”
晏溫一頓,面帶詫異看向盡處白淨俏麗的女子。
她隻一件銀紅單衣,施施然立于雪地寒涼間。
她的臉白的像輕青的玉,發髻的心子裡紮着一小撮晶亮的粉,被落雪打的潮濕。
徐濯枝就這樣靜默在雪地中,如冬日的鳥栖在枝頭。
凍的久了,往日鮮亮的羽毛暗了,卻還不飛走,直勾勾的朝前望着,像灼熱翻滾的火焰,毫不避諱收斂。
隔着一道霧紗風屏,鮮豔而垂墜。
她在看北陸。
傅懷瑾側過身,不經意間切斷了這道過于袒露炙熱的目光。
徐濯枝這才回過神,眼睛平直的扯出一條線,空洞洞的轉向傅懷瑾。
“徐姑娘,許久未見,别來無恙。”
徐濯枝鼻尖一酸,眼下的紅痣都兜着光,“許久未見,别來無恙。”話雖是對着傅懷瑾,可餘光卻不受控的瞥向廊柱陰影下的少年人。
晏溫聽她氣聲不對,緊接着便見那細彎柳眉下,似由落雪折斷的冰棱,發出亮晶晶的閃,時而日頭曬過,淌了一地的水兒。
“哎呦我的姑娘啊!”轉角忽地出現一梳着油松麻辮的娘子,她拍着手掐起尖細的嗓音,顫顫巍巍的朝徐濯枝撲來:“你真是讓我好找!”
晏溫看着那麻辮娘子把人抱了滿懷,随後拉起她的手,眯眼仔細瞧着。而後在瞅見眼角的兩道濕痕後,如臨大敵,歪着身子瞪眼怒斥道:“可是哪個登徒子又冒犯了姑娘??”
徐濯枝定了定神,對她勉強的笑:“娘子誤會了,隻是重見舊友,情難自抑罷了。”
“姑娘久居後閣,何來的舊友……”
說着,麻辮娘子轉身看向廊庭下靜立的三人,目光從中一一掃過,直到看到了站在最後的北陸。
蓦然睜圓了眼,此刻煩躁的情緒突然融化了,成為一捧一捧泛着漣漪的清泉。
麻辮娘子紅了眼圈,迎着人走去,坡了的腳一瘸一拐的,上上.下下。
她用那渾濁的眼睛打量着面前的侍衛,眼淚直愣愣的流下來,嘴唇掣動了一下,似乎是想笑。
“北陸......”她的聲音輕飄飄的,浮在清泉上,微微發抖。
北陸垂下眼,應道:“我是。”
霜濃風重的霏雪終于停了。
徐濯枝隔着一條廊道的距離望向北陸。
裹着淡白的紗,太陽光搖搖晃晃的跳到北陸腳邊,攀上這人墨藍的袍子,漸漸把那雙黑褐色的眸子染的透亮。
徐濯枝隻覺手腳都是冷的,兩條胳膊僵直的貼在兩側。她低頭盯着鞋尖上墜着的幾顆雪白珠子,心裡沉墜着。
僅僅就隻是瞧了幾眼。
徐濯枝捏緊手心,深呼一口氣,再不敢看北陸,而是擡眸看向傅懷瑾:“傅公子,抱歉。”
傅懷瑾輕笑出聲:“若是姑娘反悔,如今尚可挽回。”
來不及阻止,此話一出,落在後頭的麻辮娘子疑惑的朝徐濯枝看過來,她問:“反悔什麼?”
站在傅懷瑾身邊的晏溫回道:“或許娘子是否知曉城門前貼着的那封北昭信件?”
“那是自然。”
“為合兩國之好,臣奉國君旨意,與七殿下同來暖香閣擇美人以備往北昭之要,”晏溫從懷中掏出一張泛黃信紙,笑道:
“而此信,為徐姑娘自薦前往北昭的策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