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撤軍?”
傅承胤望着張保,他的一雙眼睛斜向上吊着,扯成兩道狹長細線,直往兩側鬓發裡去。原是臉上揚起的幾分輕蔑笑意,這時候也被凍在了嘴唇上。
“冀雍自先祖始,緣結情誼數年之久,尚不可堪用言語估量,如今又怎會是你一梁國小兒泛泛之言就可挑撥的?”
上位者一語,令這席間方才還叫嚷謾罵的梁人,現下除張保外,再無一人敢言。其間更是有怕事者唯恐沾上冀王怒氣,推着手中酒盞恨不能離得那好事者幾丈遠。
一時間,殿中氣氛黑沉壓抑,而這張保卻仍立于座中光影下,哪怕四周與其同往的梁人紛紛暗罵着遠離,他也依舊執一杯盞,泰然處之。
既知此言大逆不道,可現已然說出口,便也再無收回之理。
張保看向傅承胤,再道:“冀雍情誼如果真如王君所言,深厚之至,又何須您在這大殿之上與一外邦臣子這般鋪言強飾?”
這所謂的冀雍情誼,說到底,若不是有那先祖約定在這兩國間勉強制連,換做是誰,都不會甘願自付一切為他人作嫁衣。
聞言,傅承胤捏着酒杯的手一頓。
他眼睜睜的瞅着張保,隻覺剛剛咬下的葡萄似是哽塞石粒,尖銳的棱角割得他喉嚨發痛。想說些什麼反駁,可汩汩從嗓子眼冒出來的就隻有濃重的血水。
傅承胤把手按在額角上,僵硬的咽下鐵鏽氣,道:“張大人此番莫不是想做那亡命之徒?想要效仿史冊裡的荊轲,妄圖以刃謀梁生?”
張保微微一笑,他的笑聲在這靜默席中,像銅鐘乍響下遊蕩出的陣陣回波,擠壓在王君面頰處,隐隐酸痛。
“王君言重,微臣隻一鄉野文人,雖自诩攬書萬千,可也僅僅限于口舌作秀,如何能與那荊轲相媲美?”
傅承胤的臉霎時黑了:“時在冀下,一梁人竟能如此狂妄,信不信寡人現在就殺了你?”
張保颔首,語氣毫無波瀾道:“信。可臣依王君所言,已是亡命之徒,此刻又何來惜命自保一說?再言之,若臣方才所說與事實相違背,王君又何故為之氣惱至此?”
“……”
傅承胤徹底啞了聲,春中的日光高照,光色千道遍生,其相互包裹着穿過根根窗欄,朝這内室撒下滿殿碎塵,嘩啦啦的,像雨淋一樣,落了一地的水兒。
半晌,他才喑啞出聲,道:“此次出軍本就是借先祖名号還恩,現在撤軍于他國人眼中,我冀國豈不是成了忘恩負義之徒?”
張保笑道:“如何忘恩?又如何負義?王君允諾給雍王的出軍助戰,冀軍現下不已然做成了?更何況,那雍王又未明說王君須助戰幾場,如今既已攻戰取勝,那冀國撤軍不就是理所當然?”
“……”
此言一出。
四下靜谧無聲。
衆人面面相觑。
這坊間話本寫的果然不錯,其間所記如遇國州動亂,王君若是想尋得師出有名或是撤軍榮威,就找謀士商談罷。
因為謀士出計,向來是不顧雙方死活。
厚臉皮,但有用。
并且是極有用。
宴下席撤,晏溫起身離開,他亦步亦趨的跟在紀安身側,漠然瞧着這周圍走上前妄想巴結趨勢的谄媚官員。
窗外還是那濕漉漉的陽光,晏溫垂睫而立,聽着耳畔不停的嗡擾蟲子叫,一時隻覺這薊城春日的蚊蟲,到底是比燕城的要多嘴惹煩。
晏溫站得肩膀有些發酸,他掙了掙耳後僵硬的筋脈,擡眸側身,正巧對上了一旁席案前的張保的探究視線。
一瞬間,二人目光交彙。可又在下一秒,張保偏頭移開了目光。
見狀,晏溫眸光一頓,擡腳便想上前。
“南絮。”恰在此時,周圍官員散盡,紀安回過頭看他,道:“回吧。”
無法,晏溫隻得止步颔首應是。他站在門柱旁,随後就見殿門一開,外頭天光正亮,争先恐後的擠進室内,洋洋灑灑,照得晏溫頭腦愈發昏沉。
晏溫忍不住咳嗽一聲,下意識踩着陽光跟着紀安的步子往外走,卻又在即将跨過門檻之際,折在身側的寬袖被人輕輕拽了拽。
他回頭,是張保,“别經數年,音問久疏,公子如今安好?”
*
殿前長階漫漫,晏溫恍惚的看着面前錯亂交橫的階沿,腳下不覺一顫,硬生生滞在了原地。
察覺到身旁人走空了神,紀安站在白玉階上,轉身看向晏溫,問:“怎麼了?”
“無事。”晏溫搖頭,緩聲道:“隻是在想前些日子陶然居送來的賬簿。”
聞言,紀安默了默,繼而蹙眉再問道:“賬簿可是出了問題?”
“不是,”晏溫複又擡步,說:“恰恰相反,它的簿冊沒有任何問題。其中,關乎于近幾年的收支需輸,每一冊頁都被記錄的極盡詳細,毫無纰漏。”
紀安緊随在側:“難不成是那人并未有動用陶然居銀錢的心思?”
話音剛落,晏溫不由嗤笑出聲:“一個不惜遠竊邊縣災銀,與沈家暗結珠胎的人,又怎會輕易放過陶然居的這塊肥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