薊城北郊,近上垂十五裡處。
一場暴雨襲過,細枝折落遍地,林間水汽肆意彌漫,滴滴答答,打濕了過路人的下擺裙裾,傾下一道道細濘印痕。
傅懷瑾坐在馬車内,身側放着一白色錦盒。他合眼而憩,靜聽着四下枝葉沙沙,直到穿過一灌木叢生的羊腸小道後,傅懷瑾慢悠悠地睜開眼,看向旁邊半人高的印有王城刻樣的錦盒,末了,輕笑出聲。
也是難為今日晨時四王兄在王君面前,極力推舉他去往那上垂祭壇,領得這助雍伐梁的半月民間供奉的香火罷。
“七殿下,”趕馬車夫在車外道:“這前面的道被樹灌堵死了,過不去。”
傅懷瑾在車内沒有回答,隻伸出一指輕輕掀開半寸簾角,繼而仰首望向橫貫在天空的雜蠻樹杈,它們皆在滴溜溜的挂着水兒,猶如一張銀織大網,慢待着獵物的自投羅網。
“繼續走。”傅懷瑾開口道。
車夫面露難色,翹着腳倚在簾邊,無奈的攤着雙手,說:“七殿下要是不信,何不親自下轎瞧瞧?”
傅懷瑾沒動,靜靜看着這簾外天光,指尖撫上錦盒邊處那一把精緻小鎖,笑道:“此程不過半日,而且期間上垂并未落雨,若是你按原路回城,又如何會在半道被堵?”
車夫霎時變了臉色,他抻着脖子,沉聲道:“奴才說了,殿下要是不信,可親自下轎看察。”
話音才落,傅懷瑾便覺眼前白光一閃,接着耳畔铮然劍響混着錦帛撕裂乍起,一柄利劍倏然挑破厚簾直沖向頭目。
傅懷瑾急身微側,堪堪避開緻死劍鋒,而後翻手退至車角,一腳踹開了對面的薄木窗夾,飛身而出。
衣衫長錦頓時在空中泱泱而墜,傅懷瑾雙腳才落地,背後馬車卻轟然坍塌,飛濺的木屑四射着砸落在身旁低矮灌木中,劃破了他身上精緻的綢衣緞錦。
見狀,傅懷瑾瞳孔一縮。
濕潤的空氣中傳來陣陣鐵鏽腥氣,傅懷瑾冷眼望向不遠處持劍車夫,那人肩膀被倒落的車梁木柱砸的往後詭異扭曲着,血水浸透衫布,凝成一大片突兀的殷紅。
傅懷瑾說:“你找死。”
話落,他拔出腰間配劍,短短須臾刻,便閃身踏葉至車夫身側,然後傅懷瑾手腕一翻,劍身映過漫天細閃,乍起的芒鋒徑直割破這人粗粝的脖頸。
不過一息,方才還趾高氣昂的車夫此刻卻雙眼翻白,僵直着跌落在了這潮濕叢林内。
黑紫色的血化了一地。
傅懷瑾收劍迎光而立,身上落滿了細碎水珠,亮晶晶的,像是日色縫織的一件繡巧薄紗,在這昏沉林木間,熠熠發光。
他緩步走向那隻被坍倒車架掩埋的白色錦盒,擡手将碰,卻忽覺身後林間樹梢輕動。傅懷瑾才側身,一陣疾風忽的刮起寬袖,随之而來的就是驚天的破空。
無數細短窄箭如雨落般鋪天蓋地的向他襲來。
傅懷瑾眸光一凜,果斷翻身藏于車梁後,卻因其間空隙,腹背皆中傷,汩汩血液淌下,徹底浸透了他身上這件淺紫色袍裳。
“七殿下。”
待箭聲終止,一身穿黑色夜行服的人施施然從林間走出。
他緩緩擦拭着手中長劍,踱步行至傅懷瑾面前,自上而下的斜倪着,說:“返程的驚喜,喜歡嗎。”
傅懷瑾半阖雙眸,沉默不語。
随後上方傳來一聲輕笑,那人卻是扔了擦劍巾帕,指尖傾側,握上劍柄,以劍尖抵上傅懷瑾的心口,道:“一國王子抗命攜祀财而逃,此事若是傳至城都,七殿下您說,那人會不會遭到萬人唾罵?”
傅懷瑾嗤笑繼續不言。
見此,那人眉梢微擰,劍尖刺入半寸。傅懷瑾不由悶哼出聲,偏頭咳出一口黑血,他擡眸看向面前這一雙幸災樂禍的眼睛,笑道:“你就這麼不信他?還要親自來殺我。”
這人瞥了眼一旁已然死透的屍體,說:“總之,我猜對了不是嗎?”
言畢,劍身刺穿肉.體。傅懷瑾隻覺冰涼痛感順着胸口逐漸流向四肢百骸,他的長睫輕顫着,呼吸愈發粗重。
擡頭看向貫橫的黑色枝幹,傅懷瑾自嘲一笑。
終是被這張銀黑色織網網住了。
這般想着,意識卻漸漸模糊。
接着,傅懷瑾便在這人眼下,慢慢止了呼吸。
*
天光回暗,暮色四合。
沈池已在側堂等候了近兩個時辰。
院外燈石亮起,微弱的燭光照在沈池臉上,竟是比樹梢下挂着的月光還要朦胧。暗紅色大門籠罩在昏黑的夜色中,就像地獄的橋門,一點一點侵蝕着人間的光亮紅塵。
待第三壺茶涼透,外院終是傳來輕響。
沈池轉身看去,卻見管家躬身提一盞燈籠走在前頭自連廊而出,他身後跟着的一人身形欣長,隻是隐在暗處看不清其郎朗相容。
待這人走過轉角,踩着燈石光亮敞身入門時,沈池才後知後覺此面前人是為何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