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四十一年,冬至,夜。
浩渺寒霧彌漫,薄冰結層,水花四濺。
晏溫被摁在冷池裡,冰水漫過耳後,鋪卷着掠奪他的呼吸,灌入雙肺。
求生的本能使他下意識開始掙紮,兩條手臂盡力向兩邊抻着,渴望能抓住些什麼似的。
但事與願違。
即便他的手背用力到青筋暴起,可才抻到半途,就被人死死截住,接着,反扣在身後。
“還太子殿下?我看你就一雜種!大好的節日都不得安生,惹惱了二殿下,害的我也要在這裡挨凍,真是個禍害玩意兒!呸——”
寒意鋪天蓋地襲來。
晏溫覺得肋骨都要被肺中的寒水撐裂,他的眼前一片昏黑,意識浮浮沉沉,仿佛是被吊在了一處絕巘懸頭,進退不得。
但就在他意識即将消散的前一刻,後領被人強硬的拖拽起,水下那近乎絕望的窒息感驟然消失,空氣從四面八方瘋狂湧來。
晏溫渾身濕淋的倒在宮牆夜影中,嗆咳不止。
而在他身後,那個距水池不遠幾寸處,有一大殿。
其間燭火通明,熱氣缭繞。
今日是冬至。
方才羞辱他的太監被同伴叫走,晏溫獨自走在眼前這條曲折小道上,寒風淩冽,他卻隻着一件濕透了的薄衣。
這條小路上的積雪深積,平日根本無人打掃,晏溫深一腳淺一腳,踉跄地往前走着。
無他,隻因這條路的盡頭是晏溫的住所。
被人遺忘的住所。
而他也隻是個被人遺忘的太子。
不過,剛剛那太監張牙舞爪的樣子真真是好笑。
晏溫垂眸盯着腳下柔軟的雪堆,唇角微揚,暗暗想着。
那副樣子倒是像極了前幾日他在王後宮前偶然遇到的狗兒,也是被主人家拴着,撲在他腳邊汪汪叫。
讓咬誰就咬誰,聽話極了。
念及此,晏溫折過長袖掩下的皙白手腕,其上便是那狗兒咬的齒印,很深。
但好歹是冬天,沒流多少血就結了凍痂。
這般忠心的狗兒。
晏溫微微擡眸,望向層層宮殿後盛放的煙火,眼含羨豔。
他也想要隻狗兒。
“你在想什麼?”
突如其來的一道聲音響起,晏溫猛地一怔,他面無表情的尋聲望去,卻見不遠處梅花樹下正站着一人。
其身披墨袍,幾欲與這黑夜融為一體,還是腰間一枚雪白玉石,在焰火折射下露出的斑斓光色勾去了晏溫的視線。
見他遲遲未答話,那人走近再問:“在想什麼?”
盛大煙火下,墨袍少年站在晏溫面前,他的眸子不像旁人一樣含滿惡意。
晏溫看着他,在接觸到内裡盈着的擔憂神色後,愕然一顫。
恰在此時,寒風呼嘯而過,卷起雪粒,直沖向自己那被凍得發紅的鼻尖。
接着,晏溫偏頭,發出了劇烈的咳嗽聲,這聲音聽得驚心,似要将雙肺都咳出來才算完事。
見狀,一旁少年蹙緊眉心,上前想要扶住這具全身發抖的瘦弱軀體,結果卻被其擡手拂開。
兩指相接,他這才發現眼前人的身上是有多涼。
幾乎是感受不到一點屬于常人的溫度。
倒像具死了多日的屍體。
再不顧其他,少年解下外袍,雙手虛環過晏溫肩頭,将人包了嚴實。但眼見這人下一秒就要掙開,于是他眉眼一沉,右手直接按住晏溫顫抖的肩膀,低聲輕斥道:“别動。”
話音剛落,晏溫果真不動了。
少年像是不覺他會這般聽話似的,稀奇的很,低眸去瞧,發現這人面色慘白,嘴唇青紫。明明身體冷的吓人,可呼出的氣息一疊燙過一疊。
少年心下大震,連忙伸手去貼晏溫散亂黏膩的額角,卻發覺滾燙一片。
“......”
原來不是聽話,隻是燒暈了。
*
晏溫呆愣着坐在空蕩蕩的偏殿裡,他的身上還披着昨夜那少年留下的厚實大氅。
偏殿不比外頭暖和多少。
他自顧蜷縮在單薄的硬榻上,耷拉着眼皮,看向手邊垂落的袍袖,上面還殘留着微微的沉香,仿佛冬日裡敞舊溫吞的炭火,萦萦繞于周身。
晏溫往裡又縮了縮。
這時,偏殿門被人打開,陣陣寒風卷着鬼泣之聲徑直闖入,可還未等它們呼嘯着穿過外堂進入内室,就被來人一手關在了門外。
“小殿下?”
晏溫背對着他,聞聲也不答,隻輕輕拽了拽手中的墨袍,示意自己醒着。
“小殿下,喝藥了。”
晏溫搖了搖頭,被冰水侵蝕後的聲帶嘶啞難聽,艱澀着勉強才發出一聲泣音:“涼。”
也不願殿下說涼,因為這偏殿的藥總是涼的。
偏殿沒有炭火,離得最近的膳房也要走半個時辰才能到。
這一來一回,哪怕出膳房時湯藥還滾燙着,但每每回了偏殿後,藥涼粘稠,吞咽難下。
“倒了吧,”晏溫擁緊了懷中厚氅,下巴抵在溫軟的繡邊絨毛上,蹭了蹭,小聲道:“睡一覺便好了。”
“睡一覺便好了?從沒聽說過這種療法。”
聞言,晏溫一愣。
接着,他便聽到身後的腳步逐漸靠近,帶着輕微的碗沿碰撞聲,混着濃烈的沉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