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王以為自己聽錯了。
他看向傅懷瑾。
晦暗火光中,這人黑沉如墨的眼眸裡晃出一抹狠戾的瞳色,宛若深潭邊岸的湍流,稍不經意,就會被沖蕩着,失足墜落。
燕王沉默許久,問:“你要太子作甚?”
傅懷瑾笑了笑,擡眼望他,道:“養着。”
“養?”燕王面露疑色。
傅懷瑾點頭,道:“方才醫師來瞧過,坦言殿下如今身骨每況愈下,想必是未被好生養過的。”
說着,他轉身坐于榻邊,執起晏溫細瘦的手腕,緊緊攥在掌心,指腹輕挲,而後再掀眸朝向一旁燕王,啞聲道:“既然燕宮不想養着燕國的太子殿下,那懷瑾也不介意越位代勞。”
“不可。”
燕王神色在傅懷瑾的這句話中變了又變,一面要維持着王君一貫的綽約姿态,一面卻又按耐不住内心深處洶湧的憤懑。
此時他的表情是扭曲着的笑,是碎落成渣的假面。
“他是燕國的太子。”
傅懷瑾揉了揉晏溫泛涼的指節,嗤笑道:“原來王君也知道。”
“……”
“試問有哪國的太子會被宮内宦官侍從随意欺罵,會被其他王子肆意淩辱。”
傅懷瑾唇角揚起冷笑,目光陰郁的看向虛空中的某一處,神情詭谲,幽幽道:“還是說,王君本無意立殿下為太子,而當時境遇卻又不得不立殿下為太子。”
聞言,燕王的神色有一瞬間的僵硬,他的視線飄忽,指尖狠狠扣着身旁木案,用力到微微泛着白。
他向傅懷瑾,冷呵道:“荒唐!”
這被拆穿僞裝後的心虛暴怒。
傅懷瑾眉眼低沉,心下了然。
他垂眸,望着晏溫眼尾因換藥時的疼痛而溢出的淚痕,胸口堵悶非常。
傅懷瑾讨厭這種感覺。
于是他說:“王君打算如何處置三殿下?遣兵追殺,總不會又要用所謂稚子頑劣的幌子來敷衍冀國?”
“那你想要什麼?”
聞言,傅懷瑾冷笑一聲,說:“王君,這是兩碼事。”
燕王啞然。
之後過了許久,久到案中的燭台都堆起一摞厚厚的白蠟,這人深深歎了一口氣,像是一瞬間的蒼老,“寡人會懲戒他。”
“王君要如何懲戒?”
燕王:“……”
傅懷瑾依舊在笑,頗有一種不回答便不罷休的架勢。
燕王頓了頓,退讓道:“一切憑七殿下處置。”
還是害怕冀國。
傅懷瑾嘲諷般瞥他一眼,“那懷瑾便恭敬不如從命了。”
*
全身都痛。
晏溫睜着眼睛直勾勾的盯着營帳上懸挂的旌幡。
其間纏繞攀生的山茶花紋樣仿佛是無底的漩渦,層層錦線交疊,像鋪在身上似的,壓得他透過不氣。
在與傅懷瑾共同經曆過恍如幻夢般的一晚後,晏溫眨了眨眼,意識飄渺間竟也不知自己如今是在何處。
他動了動身。
刹那間的痛楚如寒風一樣,沿着空隙鑽入,蔓延至他每一處幾欲斷裂的骨縫。
痛的要命。
晏溫下意識悶哼出聲。
緊接着不出幾瞬,他忽聞外室一陣淩亂腳步,伴随着幾聲帳簾響動,一股淡淡的沉香侵入鼻息。
晏溫閉上眼睛。
他知道是誰。
“小殿下,”右側床榻深陷一塊,沉香愈濃,“醒了嗎。”
晏溫沒有回應。他依舊閉着眼睛,自虐般感受着體.内遊走的淋漓痛意。
仿佛隻有這樣才能分清究竟何為現實,又何為幻覺。
昏睡的這些天,他做了許多夢。
從離家的遊船到燕宮的寒殿,他宛若一個旁觀者,在夢境裡再沒有第一次經曆時的撕心裂肺和絕望無助,他隻是面無表情的站在一旁,冷眼看着眼前這個不停被人抛棄,縮在角落哭泣的孩子。
心髒早已麻木,漠然無聲。
是了。
這些夢境恍如他被打碎的人生,一塊塊,零零落落,被丢棄在他鄉,無人去管也無人在意。
就像一堆垃圾。
晏溫擡手捂住雙眸,可還是阻止不了眼角淌下的溜溜微光。
而就在此時,淚水滑落的臉頰中蓦然觸上一抹溫熱,宛如一個吻,輕飄飄地,帶着熟悉的沉香,使得哭泣的晏溫忽的一顫。
“疼,是不是?”晏溫聽見有人問。
或許是剛醒,意識不清。晏溫隻覺得這聲音似乎被蒙上了輕紗,離得自己很遠,很遠。
于是他偏眸望過去。
昏暗燭火下,袅袅白煙中,傅懷瑾狹長的鳳眸微垂,那墨色的眉輕蹙起,在光亮下蔓延出一道灰色的明暗線。
線條淩厲流暢,直往下颌去。
好似山中夜霧,朦胧不清。
唯獨那一雙瞳眸,在看向晏溫時,才迸出熠熠光色。
是傅懷瑾。
他看着自己,眉目間滿是旁人裝也裝不出的疼惜和無奈。
“不疼了,”傅懷瑾移開指腹,撚了撚其中濕痕,道:“小殿下往後都不會再疼了。”
興許是傅懷瑾的目光太過唬人,晏溫有片刻的失神,他怔愣地望着這人,突覺胸口的那顆心髒跳動的有些脫頻。
像是不遠處的燭焰,幽幽晃動着,将這營帳内的世界颠倒。
而在這個世界裡,在傅懷瑾的身邊,晏溫不是一堆破碎的垃圾,他是此刻他眼眸裡映着的小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