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州雪災還未得良策,方圓數百裡的百姓無不處于水深火熱之中,而他們也早早得了消息,說是王都對此甚為重視,已經派了太子殿下遠赴救災。
百姓紛紛翹首以盼。
可接連十幾日過去,他們卻沒看到一點屬于燕都車駕的影子,更别提那位自薦救災的太子殿下。
久而久之,坊間流言四起。其中謠言衆多,但最得百姓信任的隻有一條,傳是那太子無才無能,所謂在王君前的自薦之策也不過是為博君歡心,實則這位太子就是個空有其表的廢物。
而今眼下太子一行才到應州邊壤,見此地災禍難捱,不由吩咐停了車駕,隻在邊地遙遙觀望,所圖隻為虛度時間,就等王君下令救災的期限一到,拍拍屁股直接起駕走人。
隻不過這謠言還未大肆傳播,就被一記事實擊垮。
事實所言,太子殿下确是在十幾日前就已到了應州道庭,不過此時,因道庭城外流民阻擾再加之風雪不停,最後不得不落腳在了離道庭不遠的一處村落中。
“他們都知道了?”晏溫登記完那趙商送來的最後一袋糧食,放下筆冊,回身朝一旁坐立難安的閑君道。
閑君點頭,支着耳朵聽外頭長珏與那些鬧事饑民的周旋聲,匆匆答:“也不知是誰傳出的消息,說肆意擡高糧價拉攏糧商的‘善人’就是太子殿下。”
“作何生氣?他們又沒說錯。”
晏溫不是沒有聽見屋外激烈的叫罵聲,拿筆敲了敲閑君氣呼呼的額,“再說了,燕都隻放出消息,道太子如今暫居村驿,這群百姓也不是傻的,稍稍一查,便知離應州不遠的村驿這些日子也隻浩浩蕩蕩進了我這一個外鄉客。”
“可是——”
“好了,”晏溫把手中糧本遞給他,說:“現在消息洩出,想必道庭的那群百姓大多都往這處來興師問罪,這也未嘗不是好事。趁着夜色,衆人注意在我,你帶些侍衛将糧草運去道庭,務必兩日内親手交給青陵君。”
“殿下?”閑君不解:“這些糧食明明就是您買下來的,何故要給他人作了嫁衣?這不是白白便宜的了那厮!”
“閑君。”
即便往常晏溫再如何偏寵這孩子,但在大事面前,小太子難得在他面前擺出了幾分威嚴。閑君也知此刻是自己越界,悻悻垂頭,沉默許久憋的雙眼通紅,才吐出一字。
“是。”
“辛苦了,閑君。”晏溫拍了拍他的頭。
閑君鼻尖一酸,擡袖狠狠揉了把眼尾,開始左右向侍奉的小厮囑咐太子殿下的起居衣食。
什麼能吃,什麼不能吃,藥貼喝幾副,殿下喜甜,若遇到苦藥定在喝藥後呈上一碟蜜餞......凡此種種,閑君不厭其煩。
“還有,一定要看着殿下将藥喝下去。”閑君神情嚴肅,吓得兩個小厮筆直着身子,半刻不敢含糊,點頭直應。
晏溫瞧着隻覺他是小題大做,自己又不是孩子,怎的還要旁人看着喝藥。
閑君一臉苦大仇深:“殿下難道是忘了燕宮殿外那棵被澆得死透了的樹苗嗎?”
“......”
而也就是此刻,遠在萬裡之外的燕宮上下,宮人們個個盈着喜氣,他們捧起層層紅綢遊走在宮城内,所到之處無一不是殷色布染,就連着閑君口中那棵被小太子藥死的枯樹如今都被他們栓上了紅綢。
——今日是燕王晏忱與冀國三公主傅韫生的婚禮。即便現在的時辰是夜半三刻。
傅韫生換上嫁衣,坐在銅鏡前望着鏡中反射出的窗外月影。忽的想起進宮第一日時,晏忱為讨她歡心而獻上的一顆巴掌大的夜明珠。
那時候的明珠光暈就如同今夜月色般,朦胧茭白。
“本王定會許你一場盛大婚禮,向這燕國昭示你的身份,不會要你在此受半分委屈。”
或許是當日的光暈真的太過模糊,竟要她對他騰然生起了幾分不合時宜的期許。
可她到底忘了自古君王多薄情。
如泡沫般脆弱的幻影崩塌之後,留下的就是無窮無盡敷衍碎裂的現實。而那個曾經被許諾的盛大婚禮也變成了不能為人知虛假的謊言。
晏忱在事.後溫存時,摟着傅韫生濕淋黏.膩的後背,不停訴說着自己的不易和愧疚。
“應州災禍還沒有被解決,如若此時傳出你我大婚之事,恐怕百姓不安,有損你的聲譽。”晏忱親吻着她的發頂,說:“韫生,你能理解本王嗎?你定會理解本王的。”
傅韫生沒有回答,在背對着晏忱的臉頰上輕輕滑過一顆清淚,但隻一瞬,便随即沒入軟枕中,消失不見。
應州災禍。有損聲譽。倘使晏忱真的想解決雪災流民,又何故要先派那位倒黴催的太子殿下前往,擺明着不就是想看太子殿下搞砸一切,再連同青陵君一起治罪。
然後,他就可以如救世主般降臨,大手一揮擺平一切。說到底,借口罷了。
“叩叩叩。”
就在傅韫生暗自神傷時,小窗處的木欄被人敲響。發出的聲音極輕,若不是仔細側耳去聽,怕是難以察覺。
傅韫生轉身,卻見一人影背靠在闌幹旁,長發高高束起,由一條墨色發帶系緊。皎潔月光落在側臉上,他背轉過身,即使看不清面容,傅韫生也認出了來人身份。
“想逃嗎?”
傅韫生染着胭脂的指甲輕輕一顫。
來人隐在濃重的黑暗裡,“我可以幫你。”
傅韫生望着他,多日不見,自己的這位弟弟長高了許多,以往對話時将将可以平視,而此時卻需仰着頭才足以看見他那條繡了金線的發帶,“我記得你已經問過這個問題。”
傅懷瑾有些煩躁,他拂落闌幹上的積雪,“那你的回答還和以前一樣嗎?”
傅韫生沉吟不語。她的指甲攥在掌心,摳出一條血痕,“是。”
聞言,傅韫生見自己這位弟弟身形一震,故作大人般的冷靜外表終于被這句話撕裂。
傅懷瑾轉身,望向屋内穿着血紅嫁衣的傅韫生。
他的三姊姊。
傅懷瑾露出罕見的嗔怒神情,道:“我不需要你為我考慮些什麼,也休想用你的人生來束縛住我,傅韫生,我是個自私自利的人,就算你為我謀劃再多,或是為某人贖罪,我都不會在意半分。”
“可是你今晚還是來了,不是嗎?”
一瞬間,傅懷瑾僵在原地,來時路上打好的難聽的腹稿被這人一句話擊的潰不成軍。
“懷瑾,你改變不了什麼的。”
傅懷瑾看向她。
明明冬夜寒風凜冽,晏忱遣人送來的嫁衣單薄非常,僅僅是靠幾層薄紗臨時拼湊出來的。傅懷瑾看向她凍得有些發青的嘴唇,沉默不言。
“就像你我被送到這燕國,”傅韫生見他不答,繼續道:“你有沒有想過,明明燕魯兩國合力才可守冀國一國之攻,父王若想侵占燕地,大可等魯國兵竭撤軍時再進行奮力一擊,作何還需送你我來成兩國之好?”
傅懷瑾蹙眉。很顯然,他不知道。
傅韫生見狀,笑了笑,低聲道:“因為燕君好臉面的事情,在這些諸侯國内幾乎是人盡皆知。”
“......什麼意思?”
“也正是因為燕君好臉面,所以他與周邊諸侯國乃至周王都交情不淺。每年上貢時,燕國交與的貢品都是最多的,這也是為何冀國派兵攻打他時魯國會從旁協助的原因。”
傅懷瑾:“你的意思是......”
傅韫生颔首,“周王的吩咐,他舍棄不掉這一條大魚。”
傅懷瑾臉色一變,“他要你做什麼?”
“獲得晏忱的信任。”傅韫生默了默,說:“所以我逃不了,懷瑾,也包括你。這一切的一切從來都不止于我們兩個人的命運,而是父王在用我們來僞裝的一盤必赢的棋局。”
雪又在手邊積了一層亮白。
寒風仍舊呼呼刮着窗。
傅懷瑾望向她充滿悲恸的眼睛,許久,啞聲道:“所以你就甘願做他的棋子嗎?”
傅韫生擡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