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否為傅懷瑾一句親昵的阿溫所動,也或是因為自己深埋在心底的秘密被他人所察覺。晏溫眼尾殷紅寸染,他擡眼:“聽,我說......什麼?”
傅懷瑾回道:“什麼都好,隻要與殿下有關,懷瑾都願意聽。”
眼前人的目光太過炙熱,内裡夾存的濃烈愛意如翻滾的浪潮,向他卷襲,拖着他一同浮沉。晏溫瞳眸輕動,面對着洶湧滂沱的偏愛,下意識想要躲避。可結果眼眸稍離,就被傅懷瑾捏着下巴回神。
“小殿下是在怕什麼?”傅懷瑾凝着這雙泛紅眼眸,決心推他一把,于是問道:“是幾月前燕冀祀壇,還是幾年前燕王室大張旗鼓的認親大典?”
聞言,晏溫心髒狠狠一跳,往日裡僞裝起的平靜在這此刻全部分崩離析。他張了張嘴,難以置信。
“既然知道了,又何須再問。”
“所以是真的。”
“嗯。”晏溫眼眶發酸,本着不想要傅懷瑾擔心的念頭,彎了彎嘴角,可最後擠出的笑卻是比哭還難堪:“若不然,你以為他怎會要我當太子?”
“那阿溫真正的家人呢?”
“我不知道。”
“什麼?”
晏溫抿唇,聲音喑啞滞澀:“我不知道,他們還要不要我......”說着,淚水滑落,沾濕傅懷瑾幹燥指腹。
八年前,船過海河,晏溫站在船頭回望向天際朦胧潮霧。當日,随行使臣告訴他,故鄉實在不适宜自己養病,父親也是聽從了觀星者的上谏,才擇燕地以供他所居至弱冠。弱冠之年,父親定會派人前來接自己回家。
而又因身份限制,這個秘密在燕國,除了晏溫,無人可知。而現在——
晏溫看向傅懷瑾,說:“我有一個弟弟,他很好,對我特别、特别好。”
晏溫說。自己從小體弱多病,終日需以藥膳溫養,但他怕苦,次次吃了藥膳,嘴裡的苦味都經久不散。而每當這時,幼弟都會避開一衆醫師,偷偷給他塞一把甜滋滋地蜜餞。
“兄長最喜歡的城東頭賣的蜜餞。”
明明比他小,但對待自己時,總會擺出一副大人模樣。
晏溫說着笑了笑。隻是這笑意一閃而逝,轉瞬間就被無邊落寞埋葬。他的手指緊緊攥着身前傅懷瑾垂落的衣襟,仿佛這是自己搖蕩颠簸人生中唯一的浮木。
“不好的是我。”晏溫小聲道。
幼弟聰慧,父親母親都很喜愛他,尤其在長子還病弱的情境下。好多次晏溫躺在病榻上,聽着外室傳來的歡聲笑語,以及因為幼弟的一次進步而大肆贊揚的父親。
要說嫉妒嗎?
答案是一定的。
晏溫眼眶濕潤,“他們從未誇贊過我。”即便自己很用力的在活,可好不容易撐起的屏障總會被父母親失望的眼神一擊擊破。
因為這份偏心。晏溫試圖冷落過幼弟,每每見到眼前這個孩子明媚如陽光的笑容,心底那份陰暗如毒蛇的心思就會扭曲幾分,堪堪由一道“親情”的防線支離破碎的阻擋着。
直到自己命格相沖一事被旁人揭露,這道防線徹底崩塌。
于是在幼弟再一次送來蜜餞時,晏溫打翻了瓷碟。
那日發生的事情在記憶裡已經被他下意識的遺忘,但深深刻在腦子裡的就是記憶最後晏溫抱着嚎啕大哭的弟弟,一句一句的說着對不起。
他終歸是不忍心。
再後來,自己被送到了燕國。
“是我的錯,”晏溫心髒酸脹非常,悶在胸腔裡沿着四肢百骸一寸寸麻木着神智,他的手不住發抖,“傅懷瑾,我從來不是一個好人,我逃避無能善妒,你不該知道這樣的我......”
“所以這就是小殿下拒絕我的原因。”聽罷,傅懷瑾輕歎一氣,把懷中人擁的更緊。
晏溫說:“你不該和我糾纏在一起,傅懷瑾,你這樣好的人,值得更好的,我......不配的。”
過往的創傷讓晏溫在周身築起一道堅硬外殼,使他在面對外人時下意識的豎起全身的尖刺。不敢輕易剖出内裡脆弱敏感的心。
因為害怕被傷害,所以晏溫就杜絕了一切獻出真心的可能。
而這一切又在他人遞出真心時,變得混亂難擇。
他不敢。
怕這一刻的真心在日後會變成捅向自己的匕刃。倘使此次傅懷瑾沒有強硬的逼他說出以前,按照晏溫的心性,他永遠不會揭開這層僞裝外殼。
小太子甯願他們永遠都保持這種忽遠忽近的關系,沒有誰踏出或退後一步。這樣他就可以規避所有傷害,假使以後傅懷瑾後悔抽離,自己也能因此而分毫不傷。
聞言,傅懷瑾瞳眸輕縮。
他垂眸往着懷中發抖的少年,緩緩執起過分蒼白冰涼的指尖,傅懷瑾疼惜的用唇瓣輕柔摩挲着。
“小殿下是我見過的這世間最好的人,他從來不是逃避無能善妒的人,在我心裡,小殿下赤誠熱烈勇敢,是頂好頂好的人。所以阿溫,能不能不要這樣貶低自己。”
“我沒有貶低,”晏溫輕聲說:“這是事實,我總是會搞砸一切。”
“怎麼會這樣想?”傅懷瑾安撫道:“此次小殿下在應州雪災的救策可是受得了國中百姓的贊揚。”
“那不是我的計策,”晏溫搖頭:“我不能搶了别人的功勞。”
“但如若不是小殿下救了夏乘歌并善用他三年前寫的策論,應州不會這麼快就脫離險境。”
晏溫沉默不語。
“阿溫。”
晏溫擡眼瞧他,卻發現傅懷瑾的眼尾發紅。像是要哭的樣子。
“你可以拒絕我,但,能不能不要推開我,不要因為那些莫須有的瞎話顧慮而像今天這樣輕而易舉的審視自己。”
溫熱的吐息鋪灑在指尖,引得晏溫陡然蜷縮,但傅懷瑾絲毫不給他逃避的機會,用近乎攥入血肉的力氣安撫着少年人遲來多年的安全感,“阿溫,在你沒有真正選擇自己的心意之前,不用對我過分袒露的心話有任何的負擔。就當我是阿溫的圈養的一條狗,每日吃飽喝足後總會說些葷話。”
晏溫眨了眨眼,“小狗?”
傅懷瑾:“對,小狗。”
晏溫:“小狗。”
傅懷瑾:“汪。”
晏溫破涕為笑。
翌日,正午剛過。趙楚翊用完午膳屏退衆人,他準備獨自沿着宮道走路消食。
但就在他踏出殿門還未行過幾步,拐角卻忽的閃出幾人。見來者不善,趙楚翊眼皮突跳,而不等開口,那領頭便揚着假笑,用不容置喙的語氣朝他道:“使臣大人,二殿下有請。”
趙楚翊瞥他一眼,置若罔聞,擡步便朝前走。領頭見狀,招手喚來兩個高壯侍衛,像兩堵牆一樣橫在趙楚翊面前。
“大人,請勿抗命,這對你我都不好。”
趙楚翊嗤笑:“我乃趙臣,何時需要聽從你燕國的命令?”語罷,淩厲視線掠過身前圍堵衆人,長期處于上位者的威壓使得那兩個高壯侍衛下意識後退。
領頭見此,暗罵廢物,但面上仍裝出一副溫和模樣,施施然撥開二人,走上前低聲道:“二殿下此番是誠心請求趙燕合作,還望大人莫要因小失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