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矜貴地邁進這間廂房,哪怕沒有刻意觀察,她也一下子捕捉到許多不尋常之物:當做擺設的玉雕,鑲嵌在梳子上的寶石,鋪在坐席上潔白無瑕的皮毛。
她估算出這些值多少金錢,再将總價與一個奴隸的價格對比,倍數之大令她暗暗咬牙。
予缇等着阿瑤行禮結束,才淡淡道:“起來吧。”
她坐在蓬松順滑的席上,視線掃過桌案上的筆墨,竹簡上記錄有射箭要領,這個女奴的字倒是寫得有模有樣。
她的目光第一次認真地放在阿瑤身上,像看一件新奇的物件般從上到下打量着她。
太像了!
她還未見過兩個無親無故的人有這樣相似的容貌,如果忽略女奴與王姬瞳孔的顔色,再用口脂将她的唇瓣修飾得更薄些,恍惚之下還真能認錯。
在滄姑攔下她,言明公女想要見她時,阿瑤大約便能猜出這個公女的目的。
那日隔着一扇窗,公女嫌惡的眼神中,摻雜着幾絲意動。
公女有事需要利用她,阿瑤恭敬地盯着她逶迤的裙擺,然而這個公女不将卑賤之人放在眼中,她既想利用她,也不願意給予她些好處。
“你替我做一件事,事成之後我不會虧待你”予缇開口道。
予缇藏住眸中的惡意,面前的女奴沒有想象中的感激涕零,反而讨價還價:“那公女也得幫我一個忙。”
-
“公女把人關在這裡了。”侍衛帶路至一間廢棄的房子,轉身對雍殊道。
予缇擔心将人關得遠了出現意外,又嫌棄這瘋瘋癫癫的亡國女史進入自家宅院,因此在尋了間附近的房子将人暫時安置在這裡。
國君下令嚴查君夫人和梁匃合謀一事,牽扯出的臣子無不遭受嚴刑。這座房子便是其中一位從前的家宅,因怕受到牽連,無人敢購買,便被予缇占用了去。
枯枝落葉與冰雪沒有人打掃,混在一起堆疊在各處,腐爛與酸臭味撲面而來。
見雍殊向前走去,侍衛提醒道:“她如驚弓之鳥,恐怕會傷了公子。”
“打開房門。”雍殊道。
侍衛隻能上前将那把手掌大的銅鎖打開,粗壯的鐵鍊啷當着砸落在地上,揚起一陣煙塵。
蜷縮在地上的婦人擡起頭,隔着塵埃彌漫,雍殊認出了她,那位一直跟在薇姬身邊,備受她信任依賴的乳母。
曆佟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再次見到雍國的質子。
她的瞳孔在陽光中放大,映出他成年後的模樣。自從離開洛邑王宮後,她刻意的忽略下,時間的流動變得模糊不清,她沉浸在記錄曆史的平靜中,她是萊國受人敬重的女史,當折磨她良心的過往不再被想起,薇姬便從她的生活中抹去。
“你沒有瘋。”他站在她面前,笃定道。
曆佟看着被牢牢綁縛的手臂,神情無奈。
萊國破滅後,她不願淪為晉國的俘虜,無處可去之下隻能來到雍國。
她不怎麼聽到薇姬的消息,但是周國與雍國的親事轟動天下,她不可避免地知道了。
“王姬派人追殺我,之後又被公女綁了來,我為求自保,讓公子見笑了,那位公女原來是公子殊的妹妹。”
雍殊本以為還需費些口舌才能讓她承認,他将疑惑問出:“佟史官為何在我面前卻不僞裝了。”
曆佟輕輕笑開,她身上沾染了多年的墨香,即使被狼狽地綁住手腳,依然不見失态。
林下風緻,秀外慧中,是周天子對薇姬的期許,為此他特意讓這名出身大族後遭家道中落的才女進宮擔任薇姬的乳母,對薇姬行教導之責。
“來自西南的質子有着最堅韌的心性與最坦蕩的靈魂。”她模仿薇姬的語調說道。
雍殊面色一僵,曆佟欣賞這位公子難得的失色,她語氣轉變,年長的嚴厲便體現了出來:“可公子離開前做了什麼令薇姬失望,便不需要我複述了。我隻想知道,王姬為何不願意見我?”
這裡處處透着不尋常,哪怕她和薇姬分離多年,但憑她對薇姬留下的影響,不可能會遭受來自王姬的追殺。
“史官在萊國待了四年,四年足以改變一個人的想法,或許是史官也有過錯,令王姬懷恨在心。”
面對雍殊那雙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睛,曆佟否認道:“不可能!她離不開我!”
“她已經離開你四年了。”
曆佟維持的得體在聽到他的話後寸寸破裂,她的表情沉下,在這一刻露出些刻薄與不悅。
雍殊與曆佟的交集不多,在薇姬身邊見到她時,她總是一身書香氣,溫柔地承受薇姬的種種情緒,相比施夫人,她更平易近人,也更符合世人對母親的要求。
薇姬也曾抱怨:“為什麼生我的不是曆佟?”
她說完便後悔了,但仍傳到了周天子耳朵裡,一向慈愛的天子責罰了她,施夫人也一時淪為他人笑柄。
如此無微不至的乳母,薇姬在她身邊卻越來越焦躁易怒。
“我不欲為難佟史官,知道我想知道的,王姬能給你的,我何嘗不能?”
雍殊料想一時半會從她嘴裡聽不到什麼,他離開這間昏暗髒污的屋子,房門被侍衛關上時,傳來幽幽的女聲:“那是我的小孔雀啊,我不想抛棄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