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人皆怔了半刻,營帳内一時寂靜無聲,軍中之人皆知,元帥對茉雲的看重已不止于賞識,更似對兒女一般關切。
元帥深吸一口氣,将目光從佩劍上移開,落在不遠處的盧正嘯身上。他的神色複雜,眼中閃過些許猶豫,語氣沉沉地說道:“茉雲,你帶軍經驗尚淺,此去裴橋,怕是孤立難撐……”
這話一出,茉雲立即看向元帥,眼神中沒有一絲怯意——這一聽,分明是盧正嘯的主張。
魏副帥此時,深吸一口氣接過元帥的話,沉聲說道:“元帥,按常理推測,峑戎短時間内不可能再攻裴橋。隻要能派一個可信賴之人駐守裴橋,先重建裴橋關,再鞏固防線,便可穩住局勢。”
震北将軍亦點頭,接着說道:“對,倘若大戰爆發,南營必将向南推進,屆時裴橋就位于戰線之後,已不再是最危機的關隘。讓茉雲駐守,未嘗不是一個妥當的選擇。”
周總教頭也忍不住說道:“元帥,既然她有此壯志,元帥倒也确實可以給她這個機會,年輕人也需要機會曆練。”
一時間,帳中氣氛悄然轉變,原本還在猶豫的元帥,此刻也顯然感受到了來自衆人的支持,最終元帥緩緩擡起手,重重地一拍桌案,聲音堅定地說道:“好,那就讓茉雲駐守裴橋!”
話音剛落,茉雲便好似難掩心中的喜悅,眉眼間霎時浮現出笑意。她立刻起身行禮,聲音中帶着壓抑不住的興奮:“是,謝元帥!”
她眉開眼笑的樣子,在這嚴肅的營帳内顯得格外明亮。然而,坐在一旁的盧正嘯卻久久沒有擡頭,雙眉緊緊鎖起。
他知道,他攔不住茉雲,她隻要下定決心之事,便是誰也拉不回。他亦知道衆人說得有理,但不安卻如同潮水一般湧來,他不知為何,但總無法釋懷。
議事完,茉雲轉身向營帳外走去,步伐依舊穩健有力,躊躇滿志。然而,就在跨出帳門的那一刻,她臉上的笑容倏然僵住了。她亦不能騙自己……
她知道,這一次,她又要離開了。
她将所有的情緒藏在了心底,沒有人能夠看出她此刻的掙紮,但是她知道自己其實沒有選擇,不管蕭懷逸之言是無意還是有意,自己是多想還是揣測……自己隻要留在南營,流言蜚語定然不斷,所謂養虎為患,任人唯親不都是劍指盧正嘯身邊的自己,最合适的誅心之詞嗎?開戰在即的關鍵時刻,自己去駐守裴橋是最好的選擇。
南營的夜晚寒風凜冽,營地上空星光寥落,天地間隻有肅殺的寒意籠罩。一陣冷風穿過營帳,仿佛要鑽入骨髓般刺人肌膚。正嘯披着厚重的披風,深夜朝崔老将軍的營帳走去。
崔老将軍聽見正嘯的聲音,便馬上讓他進營帳,正嘯走入他帳中,燈火搖曳,映入眼簾的就是一個須發斑白的老者正坐在椅上,他的背影稍顯佝偻,歲月在他身上留下了多少無法磨滅的痕迹。
白神醫正替崔老将軍在肩上貼膏藥,低聲叮囑着:“老将軍,這肩膀的舊傷要少用力了,天寒加重,你可得注意些。”
崔老将軍半開玩笑地說道:“這肩膀跟了我幾十年,還能廢了不成?小白,你别擔心。”
正嘯站在門口看着這一幕,心中頓時一緊。他剛邁進去的腳步又遲疑地收了回來,想要轉身離開。
然而,崔老将軍早已注意到他的身影。他轉過頭,微微一笑,沙啞的聲音帶着幾分蒼勁:“大将軍何時變得這般猶豫不決,不敢言語了?”
正嘯聞言停下了腳步,深吸一口氣,看着崔老将軍那張布滿風霜的臉,一時間不知該如何開口。
崔老将軍見他神色複雜溫和的起身,而白神醫則心領神會的起身離開了,崔老将軍端起桌上的一壺熱茶,笑着說道:“嘯兒,來,這壺茶泡得剛剛好,你不怕睡不着的話,陪你崔伯喝幾杯茶!”
正嘯聞言便點頭坐了下來,恭敬的接過崔老将軍遞過來的茶杯,沉聲說道:“崔伯,我本想問你,若您晚一兩年榮休,去往裴橋和方茉雲一起鎮守裴橋關,您可願意?可……”
崔老将軍聞言愣了一瞬,随即大笑起來,他的笑聲渾厚而爽朗,好似這寒冷的夜裡都增添一絲暖意:“那可太好了!你說大戰在即,你爹就是嫌我沒用了,非要讓我回京城,我心裡如何受得了?搞得我日日睡不着,我們這些你叔伯這輩子最大的夙願,便是希望能瞧見你爺爺老盧帥說的——盧将軍定南境。若真讓我去守裴橋,我這把老骨頭還能派上用場,還能看見你平定邊關,豈不是再好不過了?”
正嘯他看着崔老将軍臉上的笑容,心中五味雜陳。他深吸一口氣,站直了身子,低聲行禮說道:“謝謝您,崔伯。”
崔老将軍聞言,立刻笑了調侃道:“大将軍,你這是謝我什麼呢?”
正嘯沒有接話,而是微微移開了視線。崔老将軍見狀,眼中透出一絲揶揄,笑意更深:“嘯兒啊,你放心吧,我去了裴橋,一定會好好關照那丫頭,不會讓她沖動行事。”
正嘯的眉頭微微動了動,目光居然有些閃躲,他似乎早已習慣将一切情緒藏在心裡,不曾流露。
崔老将軍則慈笑着,語氣變得低沉而緩慢,帶着過來人的深意:“嘯兒,有些事放在心裡不如說出口,世間事,很多你說了别人都未必明白,何況你不說?年輕人,花開須折直須折。”
正嘯微微怔住,擡眼看向崔老将軍,卻看到對方一雙渾濁的眼睛中帶着深深的智慧與慈愛。正嘯抿了抿唇,卻依舊沒有多說什麼,隻是深深地向崔老将軍行了一禮:“崔伯,您早些休息。”
崔老将軍笑了點點頭,正嘯轉身走出營帳,寒風撲面而來,他仰頭看向蒼穹,呼出一口白氣,臉上那掩藏的情緒在這冰冷的夜裡慢慢消散。自己至少要将她此去裴橋之危機告訴她吧。
而營帳内,崔老将軍看着正嘯離去的背影,嘴角的笑意仍未散去。他輕輕歎了一口氣,将桌上的茶杯放下,自言自語般低聲笑着說道:“若是柳将軍,你還在世,這傻孩子不會這麼難開竅吧……”
翌日,南營晨霧未散,元帥便下令,派崔将軍與茉雲将軍鎮守裴橋,老馬等人随往,速赴關隘,重建裴橋防線。
營中之人聽令便議論紛紛,顯然都意識到此舉的非比尋常——裴橋作為南營與峑戎交界的要隘,此番居然派兩位三品将軍同時駐守,足見其重要性。
軍中之人下意識地将目光投向茉雲。她不過二十餘歲,年紀輕輕,卻憑戰功卓著剛剛升至三品的雲麾将軍,而崔老将軍作為功勳卓著的老将,他的威望更高。兩位三品官同赴裴橋,自然是以資曆老的崔将軍為正,而茉雲為副。可要知道,之前邊鴻遠隻是個參軍,亦是正職。
盡管如此,茉雲的臉上看不出絲毫的介意。茉雲和崔老将軍一同走入了元帥的營帳接令。
元帥看向茉雲,語氣溫和地說道:“茉雲,崔将軍是南營的老将,當年老盧帥都誇獎他老成持重,你還年輕,要好好跟崔将軍學,那些職位上的虛名,不必太在意,重要的是曆練,将裴橋守好。”
茉雲聞言爽朗而笑,毫不猶豫地說道:“元帥,您放心,我素來從不在意這些虛位。我這人,您身邊的楊東山大人亦清楚。昔日在邊城,我為司馬,排在邊城長官第三位。若是遇到像東山大人這樣領導好溝通的人,那是相處得彼此如沐春風,若是遇到不好溝通的,比如像當日那刺史,我就少溝通嘛!我隻要能把事兒幹好,其他無所謂。”
東山看向茉雲頓時難掩笑意,執禮聽完這話,更是笑着接過話說道:“據說當日那刺史被關了起來,最後還瘋了,自然也沒辦法溝通了!”
“是啊,我也是該反省!”茉雲被揭短,頓時沒好氣的瞪着執禮說,“那刺史怎就瘋了,而你這欠得慌的,還活得這般滋潤!”
“不敢不敢!”執禮馬上笑着說道。
衆人聞言哄堂大笑,笑聲頓時充盈了整個營帳。蕭懷逸亦笑了看向茉雲,軍師在盧家軍中地位何其高,像執禮這般清高嚴肅之人,居然也能如此包容于她。
元帥摸着胡須見氣氛輕松,目光中帶着幾分欣慰:“茉雲啊,你有這份心胸,本帥便放心了。年輕人就是要多曆練,老崔啊,你也多帶帶她。”
茉雲和崔老将軍同時抱拳,說道:“是,元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