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嘯知道,雖然皇上對他期許有加,但皇上早已變得深不可測,朝堂上的權力角逐、各方利益相互制衡,才是人君最關心之事,對誰都是恩威并施。
但皇上治國理政,對自己已經是極其寬待,任自己如何莽撞執拗,他也不過是稍作懲戒,而皇上對他的恩師——太師,亦是如此。
即便太師與自己的門人勾結,暗中處心積慮對付盧家,做盡了喪盡天良之事,正嘯心知肚明,可在這場權力的鬥争中,他隻能咬牙堅持,吞下所有的苦澀與屈辱……他壓根不可能跟姑父直說。
正嘯擡目望向日落西山萬物沉寂,深深吸一口氣,所以自己自小便憎惡京城,陰謀詭詐、權力交鋒、世間險惡和人心叵測……此處好像便是積聚所有深淵的漩渦。
他一路沉默,當他走過那條河時,目光不自覺地落向了水面——正是當年蕊兒浮屍之地。他深深吸了口氣,皇上今日恰好提及此事,頓時心中泛起一絲悔意。
若他當時聽見了蕊兒的呼喚,或許自己并未匆匆騎馬馳騁而過,那條原本鮮活而單純的生命,或許就不會如此倉促地消逝在人世。
若辰和他騎馬并肩走着,自然也察覺到正嘯的目光,不禁深吸一口氣,他也知道正嘯從那時起,便再也不曾在京城的街頭縱馬奔馳,再加上盧老太君的訓誡,他亦再也不輕易與京中任何達官貴人家的女孩說話了。
“都這麼久了,連先皇也曾說過,此事非你之過,何必再深深自責?”若辰輕輕的寬慰道。
正嘯慢慢收回了目光,依舊沉默,沒有說隻字片言。
若辰見狀,稍微一笑道:“你倒不如好好想想眼前的事,茉雲可不太可能願做個壓糧官。”
正嘯眼中瞬間閃過一絲愁緒,他回京之前還跟茉雲許諾,讓她回營與自己并肩作戰,她定然日夜都想着,要完成她義父崔老将軍驅逐峑戎平定南境的夙願,然而如今……
若辰騎在馬上,看向正嘯的眼神,暢然笑了:“盧正嘯,昔日你連殺伐都如此果斷,居然也有今日,真應了那首詩……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正嘯不由得忿然收回目光,懶得搭理若辰。可再冷漠的眼神,都無法難掩内心的無奈。
這些日子,元帥已歸營,正嘯卻仍留在京城,忙于和兵部确認初步的征戰方略和軍資調配方案。大戰臨近,京城與戰備有關之各處要職,自然成了各方勢力争奪的焦點。若辰也不得不在其中左右權衡,他深知,正嘯那剛直不阿的性子,此時也不得不面對朝局,權衡利弊。
黃昏将至,正嘯與若辰才從兵部出來,正嘯鎖緊了雙眉,忍不住松了松脖項的衣襟。處理這些事務,對于他來說,比帶兵上陣要痛苦百倍。
他心中亦明了,皇上允了自己向峑戎宣戰,天下皆知盧家和自己得聖上信賴托付,風光無限。故而朝堂之上,很多事皇上仍要顧及太師的顔面,以維持聖上需要的朝局平衡。而日後,這些人必定會卯足勁掣肘自己。
當正嘯和若辰走在回府的路上,正嘯還在沉思,忽然聽見前方傳來一道歡快的叫喊聲:“師兄!”
他擡頭一看,居然是卓思淼——他是正嘯京城的師傅卓神捕的兒子。現在正在中州任司馬。
思淼見正嘯和若辰,旋即快步上前說道:“師兄,若辰哥,思淼剛回京探望父母,不知師兄和若辰哥是否得閑,今晚家裡小聚,正好爹也出外辦差回來,娘做了幾個好菜。”
“好。”正嘯不假思索的笑着應了,自己回京也有快十日了,諸事繁忙,還未去見師傅和師娘的。
若辰也笑着拱手,說道:“那就恭敬不如從命。”
于是,他們便沿途備了禮物,一同去了卓家。當正嘯踏入那簡單古樸的卓家小院時,他就感到一種難得的輕松與舒适,與少時一樣……
師娘聽到思淼說他們來了,手中的擀面杖都來不及放下,便沖出了廚房,大步走上前,将在門口迎接正嘯的卓神捕都撞得踉跄了一下。卓神捕一臉無奈地看向自己夫人,衆人頓時忍俊不禁。
師娘卻壓根沒看他們師傅一眼,看向正嘯暢然一笑,笑容中滿是歡喜:“嗯,我的嘯兒還是這般精神,若辰也不錯。”
正嘯和若辰立刻恭敬地行禮,師娘揮手示意道:“不用這些虛禮,快坐,陪你師傅喝茶,師娘這就為你們去準備好吃的。”
這一刻,正嘯心中湧起一股溫暖與甯靜,仿佛所有紛擾和壓力都能在這小院中放下片刻。
衆人陪卓神捕坐下喝茶,若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愣了一下——竟然是酒。卓神捕瞥了他一眼,随即無奈地看了一眼廚房,若辰心領神會的笑了,定然是師娘不讓卓神捕喝酒。正嘯則依舊面無表情,安靜地喝着。
若辰望向思淼旋開門見山的問道:“茉雲在中州可好?聽到押運糧草的軍令作何感想?”
思淼樂了,想着說道:“旨意到之時,宋大人一夜沒睡好,翌日,茉雲從營地來府衙接旨,她就風輕雲淡說了個好字。”
正嘯的目光不自覺地望向思淼,若辰也挑眉望向思淼,茉雲能如此平淡?
思淼繼續笑着說道:“飯後,衆人陪宋大人夫婦打馬吊人,宋大人忍不住問她,不讓你去前方,你居然不惱火?如此平靜?茉雲歎了口氣說,爛牌摸多了,習慣了,慢慢打吧……,宋大人當即感動的說,方茉雲居然也有懂事的一日。而我茉雲姐頓時沒好氣地說道,我話沒說完,爛人碰多了,也習慣了,但還是很想打他!”
頓時衆人哄堂大笑,正嘯神情中竟閃過一絲難得的笑意。卓神捕端起杯,喝了一口,意味深長地看向正嘯,卻最終什麼也沒說。
正嘯放下白日的重擔,陪着師傅和師娘吃飯,師娘便像小時候一樣,不停地往正嘯的碗裡夾菜,若辰和千山、萬莫也沒有逃過她的熱情。
卓神捕忍無可忍,無奈地說道:“人不是方茉雲,如何吃得了這麼多?”
師娘沒好氣地瞪向卓神捕說道:“我還不就是知道我茉雲吃得多,啥都讓那丫頭吃了,他們沒得吃,這兒讓他們多吃點,你哪兒那麼多廢話,小心我等下把你那茶壺給砸了。”
卓神捕旋即不敢言語了,一臉謹小慎微的神情,頓時衆人哄堂大笑,氣氛愈發愉快溫馨。
大家談笑風生地用過晚膳,正嘯和若辰行禮告辭,走出門外,還聽見院内傳來了師娘數落卓神捕的話:“老娘是看你辦案回來心情不好,但你别得寸進尺啊,喝完這壺你再喝試試!”
思淼等人情不自禁地忍着笑,正嘯卻深吸一口氣,望向小巷裡的卓家小院。好似是京城中的世外桃源一般,隻要踏入院門,便是三口之家坦誠以待,夫妻相濡以沫。無論院外如何爾虞我詐,院内始終溫馨如初。
正嘯飛身上馬之時,思淼忽然走近說道:“師兄,我本來問茉雲姐有什麼話帶給您,她一臉不屑一顧。但臨走時,她忽然跟我說,回去問問你師兄,執念太多,何以行萬裡?意料之事,何須再介懷?若多愁善感方能統帥三軍,何不讓關若辰去?”
正嘯微微愣了一瞬,望向思淼。若辰卻忍不住笑了出來,搖頭道:“我才當真是遇人不淑,你們都是些什麼人啊?”
衆人頓時又忍俊不禁,正嘯一路騎馬回家,眼中終于透出了溫和與釋然。
若辰亦發覺了,輕輕地笑了,世人皆以為正嘯如今定是意氣風發之時,但又有幾人知道他此時行事之困苦,心中之煎熬。方茉雲遠在千裡之外,她又是如何知曉的?
難道真的是有情人——遙以心照,無遠弗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