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格外靜谧,除了偶爾翻動紙張的聲音,隻剩外頭那棵梧桐樹上此起彼伏的嗡嗡蟬鳴。
蕭和與瑾王就這般靜坐了許久,一大一小身影端莊闆正,配合默契。
叔侄倆氣質溫潤,眉眼也有些相似,這樣一個姿勢坐在一起就更相像了,說是父子也不為過。
“陛下愈發進益了,”過了許久,瑾王放下最後一本奏折,滿目欣慰,“再過幾日,隻怕臣就沒什麼可教的了。”
瑾王和先皇一同在黎安長大,又看着蕭和兄弟從小到大,感情自然親厚。先皇臨終前,曾親點瑾王與瓊王同為輔政王,協助年幼的蕭和處理朝中要事,直至蕭和十六歲。
“皇叔何出此言!”蕭和忙道,“孤年幼無知,許多事還需倚仗皇叔。”
“陛下已經做得很好了,”瑾王笑着搖頭道,“臣沒什麼不放心的。隻是…瓊王回朝一事,陛下需格外留心才是。”
蕭和聞言,一時不語。
瑾王見狀,歎氣道:“臣知陛下宅心仁厚,隻是…防人之心不可無啊。”
寥寥幾言,蕭和已聽懂其中之意。
畢竟先皇當初登基之時,瓊王曾率兵參與皇位之争。兵敗之後,先皇隻命其王駐守封地,并未起趕盡殺絕之心。瑾王看着對面蕭和溫煦的眉眼,搖頭歎了歎氣,陛下與先皇皆是心慈之人,這性子不知是好是壞。
“孤相信父皇招三皇叔回來,自有他的用意。”蕭和眉眼溫潤。
瑾王聞言,正要接着開口,便見一物“嗖”的從側面飛過,沖木案旁的釉盆玉石荷花盆景飛去,一道優雅的弧線後精準地落在了青玉荷花葉上。
蕭和身旁的太監定睛一看,青玉荷花葉上是個桃核,上頭還帶着些未啃淨的桃肉。
“想那麼多有何用?”自門扇邊慢悠悠地踱進一人,懶洋洋道:“管他窮王富王,咱們還怕了他不成?”
來人發如墨畫,冠若宋玉,斜飛的劍眉下有一雙細長的桃花眼,嘴角的弧度散漫又張揚,五官未全長開,已顯俊逸之相。他斜倚在隔扇門邊上,手中把玩着一隻渾圓的桃子。
蕭和搖頭,無奈地笑了笑。
蕭和與蕭玉五官雖極其相似,但細看卻能看出些不同。
譬如同樣的一雙桃花眼,蕭和看人時總是目光輕柔,眼神清澈,望之如玉般溫潤。蕭玉卻總習慣眼尾上挑,帶着些挑釁和漫不經心。本是少年氣銳的年紀,他眸色卻深沉,帶了些這個年紀少有的潋滟之氣。
當年先皇後誕下同胞兩名男胎,群臣曾言此乃妖異之兆,雙生為陰,是為不吉,怕會霍亂江山。
可先皇并未将此言放在心上,反而待兩兄弟一視同仁,悉心教撫長大。
蕭和自幼時便是夏國出了名的少年神童,起初蕭玉資質也不算差,在王孫貴族間也能勉強混個中
等,誰料竟愈長愈頑劣,慢慢養成了如今的性子。
“玉兒可是從永福宮來?”
“不錯。”蕭玉往堂中邁了兩步,嗤笑着道,“前些日子送進宮來的太醫院院使的長孫高熱了三日,太醫說是接連驚懼所緻,孫院使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跪到了長福宮門口,母後心慈,着其領着孫兒歸家了。”
“這已經是第六個了吧,能堅持今日,已是不易了。”瑾王歎氣,“可如此一來,太後娘娘的病情…”
“皇叔莫非當真覺得,養一宮外稚子在膝下,就能解了母後的病?我瞧司天監那一屋子蠢材,年年吃着朝廷的俸祿,除了胡謅些歪門邪道,也沒旁的本事了!”蕭玉眉梢一挑,眸中盡是不屑。
“此事也怨不得司天監,誰能料想後宮太妃們的性子,也太乖張了些…”
“罷了,此事莫要再議,明日下朝,孤會好生撫慰孫院使。”蕭和批好最後一本奏章,揉了揉發酸的手腕。
瑾王又另想起一事:“皇上,明日各國質子就要入宮伴學了,南書苑已經收拾妥當。”
“有勞皇叔,明日下朝,孤也同去。”
“陛下也要一同聽學?”
“不錯。”
蕭和突然出手,一把搶過了蕭玉手中的桃子跑到了院中,兄弟倆頓時翻騰打鬧起來。
“孤已知會張太傅,明日去南書苑給諸國質子授課!”蕭和邊揚聲喊話,邊縱身跳上梧桐樹幹,把桃子塞進了嘴裡,笑眯眯地看了眼下頭炸毛的蕭玉。
蕭和身旁的老太監眼中多了似笑意,皇上年紀不大,平日裡卻要端着天子之威,隻有和昭王在一起時才能露出幾分少年模樣。
“什麼!”瑾王聞言,連忙追到樹下,沖上頭喊道,“陛下,這!萬萬不可啊!”
“張太傅可是我夏國兩朝帝師啊!怎可,怎可授課于他人啊!”
“陛下!您先下來啊!”
“啊,昭王!你這是做什麼!你放開我!”
“帶皇叔去比試比試啊。”瑾王耳邊傳來蕭玉漫不經心的聲音,随即隻覺左右兩條手臂被人同時一夾,腳面忽地離了地。
蕭玉和蕭和站在地面上,拍了拍手,斜眼瞧着挂在樹上的瑾王。
半晌後。
“诶?蟬怎麼突然不叫了?”蕭和摸了摸耳朵,在旁配合道。
“皇叔!”蕭玉一臉認真,“看來皇叔聒噪之功,勝于夏蟬啊!”
“你!你放我下去!”瑾王面上也沒了溫和,手指着蕭玉喊道:“昭王!你!你不要教壞陛下啊!”
蕭玉從小便有這個本事,再好的修養品性在他面前也化了空。
“皇兄不是說得了壺春竹醉?不如今日拿來嘗嘗?”
“好。”
兩人齊齊轉了身。
烈日當頭,伏暑的風裹着熱浪,蟬聲不絕于耳,連綿成了夏季獨有的韻律。
濃蔭深處,嗡鳴聲一起,人便落入了盛夏的循環。
然而此時,蟬鳴驟停的這一刻,世界仿佛也蓦然定格,溽熱的空氣停止流動。梧桐樹下,天地之間,隻剩兩少年并肩而行。
極其相似的兩張臉,千差萬别的兩個人。
一人着白衫金冕,立若芝蘭玉樹,行如雲中少年谪仙,不染纖塵。一人着紫袍玉冠,言笑間眉目懶散,恣意潇灑,嬉戲人間。
兩少年攜手并肩,日光時而穿透濃密的梧桐葉灑在他們身上,随着二人的走動浮光掠影,忽明忽暗。
靜谧而美好。
“皇上!”
眼見蕭和與蕭玉頭也不回地走遠,樹上的瑾王抓着樹皮,終于忍不住大呼道。
“臣下不去啊!”
“臣,臣不會武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