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曾經的沉穩威嚴不同,這具身體确實……相當年輕,導緻薩克帝的年齡看起來就像遭遇了大甩賣的商品,價格直線跳水。
否則灰翅族群的亞王蟲在接觸過程中,也不會莫名其妙地産生看顧剛成年崽子的錯覺。
然而這情況被舊時的朋友、自己的繼任者當面說出來,某種意義上殺傷力相當大。
偏偏伊芙琳還有其它必殺技,直接連擊打出了暴擊效果。
“聽說你的伴侶……剛成年。”
“……”
很好,道德的回旋镖雖遲但到,終究是紮在了他自己的頭上。
在鬥嘴這方面,薩克帝深谙狹路相逢勇者勝的道理,隻要他足夠厚臉皮,對手就不能拿他怎麼樣。
“沒錯。”
深吸一口氣的核心種微笑,尾鞭在身後悠閑地晃來晃去。
“成年不久,并且非常可愛。很可惜他現在不在這裡,不然我一定第一時間介紹你們認識。”
“我就說他不會有任何心理負擔。”
現任皇帝歎氣,對着身後投去一瞥:“出來吧,别躲着了。他的臉皮向來比崗哨星球的鋼鐵堡壘還堅硬,尴尬的隻會是别人。”
薩克帝聽見悉悉索索的響動,伊芙琳伸出一隻手,仿佛揪住些什麼,然後将對方拽到可見範圍内。
這次越線的非常規通訊受到嚴格限制,他們僅僅隔着影像屏幕相望,而非觸手可及的光粒子實體形象。伴随着一個踉跄的動作,一名男性撞入畫面。
男人沒有看鏡頭,目光低垂。核心種想吹個口哨,口嗨兩句,結果在他搞出任何動靜前,對面的人就磕到了伊芙琳的椅子,發出咣當一聲,聽得薩克帝耳骨發軟加牙酸。
盡管如此,對方依舊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就那樣半彎着身體,不置一詞。
克萊因·楊的兩鬓已經斑白。對于星際人均年齡超過一百二十歲的标準而言,剛過五十一的帝國書記官本該看起來更年輕、更意氣風發。
然而當他們的視線對上,對方的眼神有一瞬間的惶然。
這讓薩克帝将所有挖苦、打趣的話語都咽了下去。
“你的腿。”
伊芙琳随手拉過座椅,讓自己的大臣坐下。
座位的軟墊仿佛藏了針,令前後兩度擔任書記官的男人坐得不算安穩。那雙手放在自己的膝蓋上,仿佛又回到了三人小隊連夜趕報告的時候。
不同的是,彼時優等生一闆一眼表情嚴格,督促自己那兩位不靠譜的同伴時,身上帶着年輕人獨有的活力。而眼下,那活力差不多完全消散。
“交給你了。”
瞥一眼薩克帝,那雙綠色的眼睛裡沒什麼多餘的情緒。
“别的事情我可以直接動手揍到他頭腦清醒,但是這件事你自己解決。”
“你确定我合适?”
薩克帝真誠地提問,然後在看到對方腰間挂着的鞭子時,本能地閉上了嘴。
這麼多年過去了,心理陰影是一點都沒見少。
曾經的三人組,眼下一位飽經風霜,一位鋒芒畢露,還有一位……不做人了。
不僅不做人,看起來還嫩得像棵小青苗。
核心種打量着自己變化了太多的老朋友。他人生的前半截幾乎是和克萊因、以及克萊因的家庭綁定的狀态,年輕時不知天高地厚的他們從未想到,會出現今日這樣的場景。
“克萊因。”
重逢後第一次喊出舊友的名字,他靜靜地看着對方。
無論對方願不願意擡頭,有一些話他都必須說。
“我無法替代身為人類的薩克帝·沙利勒班決定是否原諒你的行為,畢竟我和他大概率已經算是不同的個體。”
“但是繼承了部分記憶的我可以确認,自己不曾因此心懷憤恨。”
一如往昔的金棕色眼瞳,正溫和地注視着自己曾經的友人、夥伴、并肩而行的同僚。
“我現在很好,獨占一顆能源星,撿到一隻還算不錯的同盟者,還有一位非常愛我、而我也很愛他的伴侶。”
“這已經比我所能想象到的最好的結局,還要好上許多了。”
“三十五歲之前我以為自己會化為宇宙的塵埃,三十五歲之後我明白自己更大的可能是躺在床上死去,無法移動,無法自理,多活的每一天都将因為憤怒而顯得尖銳刻薄。”
“我從未因此而憎恨于你。”
他說。
“你是我最重要的同伴,也是我生命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
“你不……回來嗎?”
一直處于緘默狀态的男人終于開口,問出了一個脫離理智管控的問題。
他的聲音像是深秋的風吹過枯萎的葦草,帶着輕微的沙啞。
“你一向痛恨蟲族,如果不是我的原因,你不會被迫滞留在那。”
薩克帝沒有回答。
帝王綠色的眼睛看向他。
他們有着戰鬥中培養出的默契,不需要語言,就已經明白彼此的意思。
如果談話的參與者是伊芙琳或者克萊因之外的任何一個人,這問題都會變得相當要命。
克萊因的書卷氣也體現在此,或者說,急迫讓他失去了多年培養的沉穩。
“短期内不打算回去。”
懶散地笑一笑,薩克帝換了一個舒服些的坐姿,尾巴擺出一個拒絕的形狀。
“别給自己貼金。我滞留在蟲族星域的原因,隻能是我自己選擇這麼做。”
“這世界上沒有任何事情能夠困住我。”
“現在我有了自己的伴侶,他非常需要我。”
美滋滋地說一句,此刻的核心種突然理解了人類喜歡曬影像圖片、曬寵物、曬幼崽的行為,有時候要壓抑住炫耀的心情真的很困難。
“如果我出差太久,他會傷心的。沒有伴侶的人不會懂。”
“你們都還單身吧?”
他相當真誠地問。
“恬不知恥”幾個大字就寫在他的臉上。
“……”
克萊因看上去像是被活活噎住,愁苦的氣息從他身上褪去一些。
伊芙琳則很輕很輕地笑出聲。
坐姿端正的帝王同樣調整了一下身形,不再威嚴迫人。她看着滿嘴跑火車的朋友,沒有移開視線。
“想好了?”
這是一些沒有前言後語的問題。
然而薩克帝明白她未盡的話語。
實際上比起克萊因,伊芙琳和他才是同一類人。同樣的野心勃勃、手段嚴苛,但他的強硬外露,對方則擅長以更柔和的方式摁下一切紛争。
但也正是如此,克萊因成為了最好的中和劑,在前後兩任上司之間周旋緩沖。
“德爾蘭塔攻防戰或許你還記得,蟲潮直接蔓延到宜居的小玫瑰星域,第一軍團幾乎全部換血。”
她說。
“你确定此刻所作的決定出于你的個人意願、而非其它考量?”
綠眼睛沒什麼波瀾地注視着他。
沒有問薩克帝到底殘留了多少記憶,也沒有問對方為何不回歸人類族群,這幾乎是新任帝王身為女性,面對老朋友時特有的一絲溫柔。
不用見面,他們都早已知道,一切注定是這樣的結局。
“沒辦法,我現在有家室了。”
核心種同樣笑起來。
他看向曾經的友人,面容改變,年齡增長;正如他們看向他,身披鱗甲,翅尾垂拽。
“好不容易走到這一步,我是不會放棄到手的能源星跑路的——你們申請調動星艦三叉戟和岡格尼爾還需要那群老頭同意,不得不指望着财政撥款、分配能源石,我現在躺在星核能源上睡覺也沒人指責。”
“紅太歲應該告訴了你們,它吃得有多好。”
“說起這件事。”
伊芙琳搖頭:“它目前處于獨立巡航資格無限期暫停的狀态。”
“我想也是。”
忍不住歎氣,薩克帝理解對方的難處。
“它自己怎麼說?”
“它很好。見到你的喜悅足以彌補暫時無法進行深空航行的遺憾。”
橄榄綠的眼睛流露出溫和的情緒。
“它時常循環播放與你重逢的視頻——理性上它理解你和之前的……主導者并非完全相同的個體,但是即便是追尋邏輯的人造智慧種,也會有情感占據上風的時刻。”
“沖進王蟲巢穴是太過嚴重的事故。”
歲月讓原本鋒芒畢露的聲音沉澱為舒緩平靜,新一任帝王展現出她更為穩定的那一面:“這件事情的後續問題處理完,我會要求恢複它的職能。”
“這一切不會太久。”
“等到它能自由行動,可以讓它來我這邊一段時間。”
核心種盡量讓話題别顯得那麼嚴肅,以一種談論天方夜譚的口吻說出一些離譜的建議。
“那時我大概率已經掃平蟲族所有的障礙了。”
“好。”
然而,壓根沒指望對方會當真的提議,得到了回複。
伊芙琳的表情有一瞬間看起來很模糊,可能是通訊距離過遠,且經由數據天穹轉連大信息巢的緣故。她以平淡的語氣給出承諾。
“到那個時候,提出正式邀請吧,我會批準。”
有門。
對方的态度比想象中的要好說話那麼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