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醒過來的人總是周曼。
意識緩緩複蘇,周曼逐漸知道自己正躺在床上,結束了一晚的睡眠。周曼挪動一下仍然十分僵硬的身體,掀開酸脹的眼皮,被朦胧晨光映照成深褐色的窗簾從朦胧到清晰,其上繁美的花紋是一道道隻有形态無有内容的影子,仿若窗外的花枝拓印在了窗簾上。
卧室是一整罐昏黃色墨水,人和物都浸泡其中,擁有着明了的輪廓和語焉不詳的面目。
按照慣常現象推測,外面的天估計還是蒙蒙亮,周曼輕輕歎了歎,緩緩伸直已然曲起了一晚上的雙腿,更加舒展身體,緩解晨起的僵硬。
周曼的工作有一大半是腦力勞動,用腦過度的疲倦日以繼夜地累積十多年,身體承受能力有限,難免會出現一些神經衰弱的症狀。她總是難以入睡,正常人入睡約莫需要半個小時,而她入睡需要一到兩個小時,且難以讓睡眠長時間續存,要麼在淩晨四點多醒一遍,而後浪費半個小時接着入睡,要麼在清晨醒來,再也無法入睡,像現在這樣。
而同床的女朋友卻是另一種情況,周曼翻了半個身,扭頭看了眼,果然,枝伊睡得正香。
枝伊仰躺着,戴着真絲眼罩,一手抱着一隻兔子玩偶,一手随意地搭在肚子上,呼吸均勻,無比放松。眼罩遮住了枝伊的大半張臉,周曼隻能隐約看見白得驚人一小截尖下巴,以及小而豐潤的嘴唇。
枝伊是個天賦異禀的睡眠高手,不管白天經曆了什麼、有過什麼煩憂,不管睡前吃了什麼、喝了什麼,基本上都能夠沾床就睡,睡眠質量極佳,一口氣睡八小時不動彈是常規操作。而在不定鬧鐘的非工作日,枝伊甚至可以一口氣睡十二小時,起床吃點東西之後,如果下午無事要做、無人可約,枝伊還會接着睡兩三個小時的午覺。
周曼十分羨慕枝伊這項技能,她早已經忘記想睡就睡是什麼滋味了。
睡眠質量為什麼不可以傳染給身邊的人呢,周曼這麼想着,輕輕笑了一下,重新閉上雙眼,賴賴床,順便在腦海中梳理一下今天要做的事情。
今天是周四,枝伊調好的鬧鈴在七點三十分準時響起。
枝伊很容易被鬧醒,鬧鈴響了兩秒,她就拉開眼罩,微睜着眼,摸過手機,關掉鬧鈴,然後抓着手機接着睡。待十分鐘後的第二個鬧鈴響起,她才會徹底清醒。
周曼坐起來,幫枝伊把眼罩拿開,湊過去親了一下枝伊的額角,提醒枝伊:“定了九點半到救助站。”
枝伊眨巴眨巴眼,也坐起來,随便抓抓一頭亂蓬蓬的卷發,愣愣地看着周曼下床去拉開窗簾,打了個哈欠,口齒不清地說:“早上好。”
周曼應道:“嗯,早上好。”
周曼用卧室外的衛生間,踢踏着毛拖鞋走出去。而枝伊用卧室裡的衛生間,不用像往常那般趕時間,她坐在床上看了一會兒手機,才懶洋洋地下床去洗漱。
枝伊特意請了一整天的假,和周曼一起外出辦事。
周曼一直想養一隻德文卷毛貓,覺得那種貓有點像《哈利波特》裡的家養小精靈,有一種詭異的、仿佛來自外星球的可愛。
但枝伊無法和人類以外的動物共同生活,哪怕第一眼看見的時候很喜歡,相處超過一小時,她便會渾身不自在,心中充滿恐懼,渴望從動物身邊逃離。
枝伊的父母曾經疑心枝伊是對動物毛發過敏,帶她去醫院做了過敏原檢查,誰知結果顯示一切正常,枝伊沒有對常見的動物毛發過敏。
不是那回事。
枝伊的恐懼來源于她覺得動物的眼睛太純粹,太無瑕,太野性,像一道道神谕,過于接近天堂,會讓她莫名地産生即将被帶離人間的預感。
盡管任何人都終究會有那樣的曆程。
因而養貓的事情拖了五年才終于成行。
在這段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的時間裡,枝伊已然做好足夠的心理準備,并到各種貓咖和養了寵物的朋友家裡做過充足的嘗試,決意要改變自己無法長時間親近動物的習慣,也決意要為她和周曼打造更加生機勃勃的家,在她們都日漸衰老的如今,她們需要更多的鼓勵,也需要更多的牽挂,才能保持對世間的熱愛。尤其是作為創作者的周曼,熱愛是她的工作之源。
而第一隻動物的選擇,毫無疑問就是周曼喜歡的小貓。
枝伊提議從寵物救助站領養那些被遺棄的流浪貓,因她認識好幾位從事寵物救助的工作人員,聯系和選擇都可以很方便。
周曼欣然同意。并補充一句:“沒有德文卷毛貓的話,就領養比較常見的狸花貓吧。”
枝伊的人脈極廣,朋友極多,各行各業都有,周曼對她那些時不時冒出來的熟人全不驚訝,哪怕她說自己和A市的市長是從小玩到大的姐倆好,周曼也不疑有他。
兩人洗漱好,簡單地吃了早餐,化好妝換好衣服整理好頭發,九點整一同出門,驅車去到一間規模不大的寵物醫院。
周曼一走進去就同枝伊耳語,說這間醫院的負責人肯定是個老好人。
原本空間就不算寬裕的醫院居然還分出了一個角落來做寵物救助站,安置着有各種動物,流浪貓狗占多數,此外還有鹦鹉、刺猬、蜜袋鼯、蜥蜴、蛇等少數人養的寵物。
受傷較輕或差不多恢複了健康的動物關在籠子裡,因人手不足,大約不能每一天都帶它們出去散散步。而受傷嚴重正在養傷的、行動不便的動物幾乎都散養,兩米見方的地面被防護欄圍着,地上鋪了軟墊,其上有幾隻貓狗歪七豎八地坐着、躺着、顫抖着,全是缺胳膊少腿的。
她們即将領養的那隻小貓也在軟墊上。
德文卷毛貓的價格不低,鮮少會在流浪貓的群體中看到。
而正在睜着一雙好奇的大眼睛看向她們的小貓,不知道是走失了還是被遺棄了,它幾乎沒有在外求生的能力,慌不擇路,跑到車來車往的馬路上,十分不幸地被一輛疾馳的小轎車從腰部碾過,一小半脊骨淪為骨碎,其下内髒破破爛爛,受傷嚴重。
它在車輪之下如同一顆小石子般微不足道,肇事司機根本沒有發現它,碾過它之後揚長而去,留它躺在車流中無助地抽搐掙紮。等到它被好心人送來寵物醫院時,血浸透了它的皮毛,它已奄奄一息,幾近喪命。
寵物醫院的醫生搶救了半天,拼湊碎掉的瓷器一般拼好它的脊骨,織布一般将它那爛成絲縷的器官縫合,為它輸送了好幾包血,注射了十餘支急救藥品,才終于将它從鬼門關搶回來。可它的脊柱哪怕模樣可以恢複,功能也不太能夠恢複如初。
它的兩條後腿癱瘓了。
工作人員非常希望有人能領養它,因為它非常需要細心的照顧,否則很難存活太久,然而它又是最難等到主人的,同樣是因為它的需求,哪怕是通過領養這種充滿善意的方式獲得的寵物,大多數人對寵物亦不是懷揣奉獻之心,不會願意為家裡添一個麻煩。
沒想到它在經曆生命中最糟糕的厄運之後,很快就迎來了好運,它等了兩個月,等到了枝伊的問詢。
那天枝伊經曆了兩通不成功的電話,不抱太多希望地問:“你們那裡有沒有德文卷毛貓?毛色最好是黑白相間的。”
誰知工作人員迅速又興奮地應道:“有!正好有一隻!”
“太好了,我還以為救助站裡不會有這種貓。”枝伊如釋重負地松了一口氣,又問,“多大了?”
“不到一歲。”
“健康嗎?”
“不健康。”工作人員誠實作答,而後将那隻貓的情況簡略同枝伊說明。
“噢……”枝伊含糊地應着,似乎再次陷入為難,“請你稍等一下,因為是我跟我女朋友一起養的貓,我要同她商量商量。”
“好的。”
枝伊似乎捂住了通話的小孔,工作人員沒有聽見任何說話聲音。
但沒過一分鐘,枝伊就重新回到通話中,同工作人員說:“可以,我們就領養那一隻。”
小貓很機靈,看到工作人員在招呼它過去,就乖巧地向工作人員挪動。
它靠着兩條前腿支撐起半個身體,也靠着兩條前腿挪動,癱軟的後肢無力地拖在身後,它仿佛是一條美人魚,拖着一條魚尾艱難地在陸地移動,它擱淺了,掉進一個根本不屬于它的世界裡。
幸好小貓很瘦,體重很輕,它挪動起來沒有旁觀者想象的那麼吃力。小貓挪到靠近圍欄的地方,工作人員就彎腰将它抱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