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曼覺得自己對枝伊的第一印象沒有錯,枝伊仿佛由冰雪砌成,内裡還有保冷系統,非常耐熱,極度适合在南方的炎熱氣候生存。從到學校報到的那一天起,枝伊一直穿長褲。班裡已經有一半女生不管有沒有體育課都穿上夏季運動服配套的短褲了,枝伊仍是每天穿着不透氣的黑色校服長褲,坐在悶熱的教室裡。
隻有在秋老虎最兇猛的那幾天的體育課上,枝伊才情願換上那條運動短褲。
體育課是沒有正經上課内容的,所有學生集合聽體育老師說說話,然後就可以解散閑逛了。周曼一般是和幾個舍友到陰涼處坐着等下課,李謙謙一般不會和她們待在一起,拉着枝伊和另一位朋友晃來晃去。
兩條白得反光的小腿在周曼面前經過,周曼忍不住偷瞄了好幾回,她從來沒有見識過這麼白的皮膚,也沒有見識過這麼直的腿,滿心隻有感歎,好美,枝伊渾身上下果然是無一處不美,如同是完美的造物,與她這種随處可見凡夫俗子全然不同。
不僅是枝伊本人,還有枝伊的各種舉動和習慣,也在向周曼展示着一個她從未接觸過的世界。她的生活圈子太小,生活内容太貧瘠,安分守己虛長十幾歲的年月,卻從來沒有去過不被允許涉足的地方,也不知道如何自己做選擇、自己做決定。
周五的中午吃過午飯之後,枝伊跟着李謙謙回到宿舍午休。
枝伊一進門就端起擺在門邊的小矮凳,到李謙謙的床沿前坐下,将床沿當作桌子,從大包包裡拿出一個鼓鼓囊囊的小包包,而後接過李謙謙從抽屜拿出的一面鏡子,立在面前。
對鏡貼花黃,大概就是這種架勢。
與李謙謙相鄰床位的舍友一直關注着枝伊的動作,在枝伊打開小包包前就忍不住問:“枝伊,你要做什麼?”
枝伊似乎很忙碌,手上動作不慌張,但無一刻停止,邊帶着檢查的意味看向鏡子中的自己,邊打開小包包,邊輕聲回答:“我要化妝。”
“哇!”感歎聲此起彼伏,分散在各個方位的人們迅速集結到枝伊周圍,眼裡星星點點的光亮畢現,全是興奮。
那時的網絡還不是特别發達,關于彩妝的資訊對大多數學生來說是遠在天邊不可觸及的聖經,沒幾個高中生接觸過彩妝,該使用的産品尚分不清楚,更遑論自己動手化妝。
身邊的同學突然說要化妝,無疑是平地一聲雷的震撼消息,撲到枝伊身邊的舍長歪頭看着枝伊,小心翼翼,仿佛向外太空投去一句穿越時空的提問:“怎麼化妝?”
這種問題不知道該如何作答,枝伊隻好含糊地說:“就這麼化呀,我剛才在飯堂已經上完底妝了,現在就剩眼妝。”
李謙謙挂好包包,坐到床沿上,嘀咕道:“她是真不愛出汗,這麼熱的天,居然可以提前化妝不怕糊妝。”
枝伊挑了一盤四宮格眼影,笑道:“所以說我适合化妝。”
枝伊打開眼影盤,一格淺棕色,一格深棕色,兩格顔色不一的亮片色,可以随着不同角度變幻出不同光彩,于是又引起一陣此起彼伏的感歎聲。
左邊的舍友低叫道:“好閃啊!”
右邊的舍友驚呼道:“真漂亮啊!”
太過熱烈的贊歎令人虛榮心浮現,也會令人尴尬,枝伊不自在地笑笑,沒有回應大家。
枝伊又從大包包裡拿出一個筆筒樣小包,打開,裡面是幾支小刷子,形似規格不一的毛筆,枝伊挑了一支指頭大小的刷子,輕輕蘸取眼影盤中的淺棕色,又在眼影盤自帶的鏡子上戳兩下,再眯起一邊眼睛,将顔色掃在自己眼皮上。
仿佛在看枝伊變戲法的舍友們低聲讨論:“她好專業,還懂得用這些工具。”
周曼聚精會神盯着枝伊的動作,不自覺地點點頭,認同舍友的說法,枝伊俨然一位專業的化妝師。
眼影和眼線都很快畫完,枝伊畫的眼妝不濃,許是因為下午還要上三節課的緣故。
但妝容對眼睛的強調效果已然十分明顯,枝伊的雙眼變得更加具備動物的靈性,也更加魅惑,恍惚間,這雙眼像月光一樣籠罩着萬事萬物,籠罩着呆立的所有人,以及所有見過她的人。那種驚心動魄的感覺再次降臨,枝伊帶着一點笑意看向别人時,周曼隻能慌亂地想到媚眼如絲這個詞。
而後枝伊拿出通體黑色的一小管東西。
一位舍友問:“這又是什麼?是口紅嗎?”
“不是,這是睫毛膏。”
周曼在媽媽的梳妝台上見過眉筆和眼線筆,在初中要準備校慶節目的時候見過眼影和粉餅,但這是她第一次見到睫毛膏的真容。
周曼探身往前,湊近了些,看真切了之後小聲告訴枝伊:“我好像看到過這款睫毛膏的廣告。”
“是呀,它的廣告投放量很大,是這一季的主推産品,我本來是去櫃台随便看看的,沒打算買,但銷售不斷讓我試用這款睫毛膏,又不斷地誇它效果好,然後我莫名其妙地就買了它。”枝伊帶着點無奈說道。
宿舍裡沒見過世面的幾個學生像幾顆剛從地裡挖出來的、渾身還灰撲撲的小土豆一樣,緊緊地擠在枝伊身邊,好奇地觀察化妝包裡的新奇玩意兒,又觀察枝伊如何使用那些化妝品,以及化妝品可以在人臉上起到的作用。
枝伊除了答疑解惑,也主動同她們分享一些化妝心得:“睫毛膏是必不可少的化妝品,我不喜歡貼假睫毛,眼皮上多了任何東西,哪怕隻有一點,也挺不舒服的。但是我又很喜歡長睫毛,所以睫毛是一定要刷的。如果出門的時候隻能選三樣化妝品,那麼我選的一定是睫毛膏、眉筆、口紅,我連底妝都可以不要。”
一位舍友逗趣地問:“如果隻能選兩樣呢?”
“睫毛膏和口紅。”
“隻能選一樣呢?”
“睫毛膏。”
枝伊夾睫毛的時候,所有旁觀者都不自覺地龇牙咧嘴。
枝伊從鏡子裡看到大家臉上的表情,噗嗤一下笑出來,強調道:“不疼,我是夾睫毛,不是夾眼皮。”
“不管夾什麼,好像都挺疼的。”有人嘀嘀咕咕。
而後枝伊微仰起頭看向鏡子,讓自己的眼睛呈現半閉起的狀态,擰開睫毛膏,從中抽出一個黑色的小刷子,輕輕刷在已經夾翹了的睫毛上。
“哇,她的睫毛好像一下變粗了,而且變長了很多。”嘀嘀咕咕的聲音從未停止。
看得入神的周曼又跟着點點頭,暗暗因化妝品立竿見影的神奇作用而感歎不已。
大家對于香水也是初見。枝伊翻找口紅時,一個扁圓形的瓶子從小包包的開口滾落出來,漸變粉紅色的透明瓶身切割得像鑽石,有無數道小切面,無論從哪一個角度看過去,它都會光彩奪目如同星辰。
一道驚喜的聲音旋即響起:“這是香水嗎?!”
枝伊伸手扶着那不斷滾動的明亮星辰,應道:“是呀。”
聲音驚喜依舊:“我可以聞一下嗎?”
枝伊很大方地将香水瓶遞給那位同學:“可以。”
香水瓶在幾人手裡傳遞,最後傳到周曼手裡。周曼急匆匆地湊近噴嘴猛吸一口氣,但吸到一半便緊急憋住呼吸,又連忙将香水瓶拿遠些。
香味過于甜膩濃郁,讓她有眩暈感,仿佛在吃她的奶奶熬的麥米糖水,奶奶放的糖總是過量,用媽媽的說法就是一鍋糖水半鍋白糖,這麼熬出來的麥米糖水很香甜,卻不能多吃,否則會被甜得嘴裡發苦眼前發黑。
周曼将香水輕輕放回枝伊的小包包旁邊,有人小聲問:“用起來會不會香味太濃?”
枝伊溫柔地笑道:“這麼聞當然濃,但是用在身上不會的,讓它在身上待久一點,和體溫融合之後再散發出去,就會變成淡淡的香味,需要靠近了才能聞到。不過我将香水噴到手腕并沾到脖子上之後,還喜歡往半空噴一下,然後跳進那團香霧裡,所以衣服上也會沾上一些香味,距離遠一些的人也可以聞到,這樣就無論遠近,都會覺得我是香噴噴的。”
有舍友好奇地問:“為什麼要做這麼多準備?你放學之後要去約會嗎?”
枝伊承認道:“是呀,我約了幾個朋友,朋友也會帶她們的朋友過來,大家一起玩。”
“你們一般玩什麼?”
“就是吃飯,喝東西,唱歌跳舞,拍照,桌遊,打台球,打牌,劇本殺,看電影之類的。其實玩來玩去都是這些内容,沒有太多特别的,約大家出去也不是為了玩,主要是讓大家可以見見面,聚一聚,聊聊天。要常見面,才能維系感情。”枝伊這麼解釋着,已經完成了全部妝容。
枝伊的嘴上塗了水紅色的唇彩,嘴唇紅潤豐盈,比任何時候都更像一棵剛剛從樹上采摘下來的新鮮櫻桃。
那天中午大家都沒有躺下睡覺,而是圍成一圈低聲聊天。
不知該以哪一句話為起點,話匣子被打開了,所有人對枝伊的好奇達到巅峰,問題一個接一個,問到最後,枝伊索性将一些大家會感興趣的往事和盤托出。
仿佛在開故事會,枝伊負責講述,别的人負責專心聽講,大家的雙眼都注視着枝伊,眼中閃爍着在課堂聽課時無可比拟的閃閃發亮的求知欲。
枝伊是獨生女,在她的家裡,所有的愛都屬于她,所有的深思熟慮也全部是為了她。
父母曾以為枝伊會成長為知書達禮的乖巧女孩,她小時候太溫順了,像隻終生迷戀陽光和奶水的幼貓,父母恨不得終日将她呵護在懷裡,不舍得讓她經受半點風雨,就連正常去上學,隻要枝伊在幼兒園口委屈地扁着嘴表示不習慣與父母短暫分離,他們都要覺得傳統的教育模式過于束縛小孩的天真善良、破壞小孩的感情需求,無法讓小孩健康成長。
正好枝伊的媽媽早有陪着姥姥、姥爺外出遊玩的計劃,枝伊的到來讓媽媽的計劃推遲了,也為媽媽的計劃添了新的樂趣。
媽媽、姥姥、姥爺三位家人帶着年幼的枝伊遊遍了大半個中國。
三個學年,枝伊在幼兒園裡待着的時間加起來不超過半年,總是請假,幸虧幼兒園是不計算出勤率的,也沒有學業方面的要求,加上幼兒園的園長和枝伊的爸爸相熟,所以枝伊每次請假都非常順利。
枝伊的爸爸工作繁忙,時常要到外地開會,會議漫長,耗時十天半個月是常有的,而即便是不用出差,工作日他也要不分晝夜留在部隊裡,隻有周末和節假日可以回家,
隻要枝伊沒有外出在家裡待着,爸爸回家來一看到枝伊都要抱着她抹眼淚,思念是太過嚴重的精神折磨,咬牙挺過無數訓練和任務的男人亦承受不了。
可是沒過幾年,溫順的幼貓就長大成小貓了,學會了上蹿下跳的本事,不再甘心于溫順地待在父母的懷抱之中,她有了自己的思想和欲望,有了自己的偏愛以及嘗試的沖動,她的雙眼看向更加廣闊的世界,躍躍欲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