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的愛亦随之生長,繼續為小貓張開偉大的翅膀,為小貓遮風擋雨。
枝伊迷戀上看電影,從而喜歡上音樂和舞蹈,于是父母就投她所好,給她買了鋼琴,請老師到家裡授課,每周兩節課,又送她去舞蹈教室學芭蕾,同樣是每周兩節課。
枝伊熱愛交朋友的個性是随了父母。父母幾乎和周圍的所有鄰居、工作上有過合作的夥伴等人都成了朋友,常常聚會,因此枝伊和好些年齡相差不多的小孩從小玩到大,成長的每時每刻始終熱鬧。和同齡人友好相處,對枝伊而言如同從娘胎裡帶出來的本能。
朋友之間分享一切想法和樂趣,枝伊同他們無話不說,并在學習芭蕾的選擇上一拍即合,那個隻有十多人的芭蕾課堂裡,枝伊早已相熟的朋友就占了七八個。
枝伊升上初中的時候,接觸到的人與事更加多,兒時的興趣消散大半,她的鋼琴課停了,不過芭蕾課仍在繼續。因枝伊的好幾個朋友都在學芭蕾,她想和朋友一起玩。
張言磊比枝伊大一歲,是枝伊認識時間最長的朋友,枝伊在有記憶的時候就和他分享同一個玩具了。他是枝伊跳芭蕾舞時的搭檔,到了一定的歲數就要開始學習雙人舞,男生要開始練習托舉動作。
有一次張言磊練托舉時沒有掌控好力度,不小心手一軟,将枝伊摔在了地上。枝伊在将近兩米的高度側着墜落,頭先着地,舞蹈室裝了木地闆,和大多數籃球場地闆相同的材質,枝伊記得自己的腦袋像籃球一樣觸地彈起,又落下,又彈起,如此好幾個來回,咚咚咚的連續聲響宛若地闆對她的幾聲嘲笑。
張言磊慌裡慌張地将枝伊扶起來,讓枝伊靠在他身上。枝伊眼前一陣陣發黑,緩了許久才回過神來,緩緩擡眼看去,是張言磊挨得很近的緊張的臉。他一個青春期的男生居然不怎麼長痘,這是枝伊清醒過來的第一個想法。
張言磊覺得這麼一摔肯定會摔成腦震蕩,一定要帶枝伊去醫院做檢查。但枝伊讨厭醫院的氣味,倔強地擺手不肯去,并堅強地站了起來,表示自己除了一點頭暈和頭疼之外,什麼問題都沒有。
為了彌補自己的過錯,張言磊自發充當起枝伊的保姆,照顧枝伊的衣食住行,照顧枝伊那看不見摸不着的傷勢,關心着枝伊康複的進度。
張言磊極有教養,平時和大家玩耍時皆以哥哥的身份自居,以照顧好弟弟妹妹為己任,成熟穩重,體貼周到,誰都很喜歡他,枝伊也不例外。
枝伊對張言磊的補償行動很受用,希望張言磊的特殊照顧能夠持續下去,因而心裡作怪,總感覺腦袋的傷勢纏綿難愈,甚至越來越嚴重,她會忽然忘記過去種種,誤以為她和張言磊的相處一直都是這樣親近的。
那天他們坐在一起聽唱片,枝伊收集了不少黑膠唱片,電影配樂和二十年前的流行音樂都有。
唱片機高舉着一朵古銅色的喇叭花,像一個正在揚手跳舞的人。張言磊站起身,彎腰伸手邀請枝伊跳交誼舞,枝伊說自己不會,張言磊便輕輕牽着她的雙手,将她帶在房間中央,春風和煦地笑着說他保證教會她。
隻一瞬間,枝伊和張言磊就都覺得他們應該相愛。
所以他們成了情侶,談起了戀愛。
他們是彼此的初戀,但他們甚至連什麼是愛都搞不明白。
小情侶恨不得每天黏在一起,每天一起上下課,一起度過每一個課間,每一個大人組織的聚會都參與。
他們會在大人們的歡聲笑語中,在同齡夥伴的嬉笑打鬧中,躲到無人的角落接吻。
牽着手同進同出亦全不避諱,大人們對兩人的關系進展心知肚明,但看破不說破,由得他們處理自己的感情。隻有枝伊的媽媽很認真地同枝伊談過一次話,告知枝伊要在兩性關系中注意怎樣的距離、遵守怎樣的原則。
比張言磊小兩歲的弟弟張言佑原是枝伊最好的朋友,在得知哥哥和枝伊的戀愛之後,張言佑突然與枝伊決裂了。
枝伊無奈地聳聳肩,說:“那時候佑佑還小,幼稚心理作怪,可能接受不了自己的哥哥和别人談戀愛吧。他從來都不願意跟我談這件事,所以我不是特别明白他覺得最别扭的地方是哪裡,我和磊磊談戀愛又不會改變什麼,磊磊依舊是他的哥哥,我依舊是他的好朋友。而且我和磊磊沒過多久就分手了。”
決裂帶着兒戲的意味,全憑張言佑的心情,他可以昨天對枝伊冷嘲熱諷,今天對枝伊怒目相向,明天卻又跟枝伊和好如初有說有笑,芭蕾課也繼續上着,該和枝伊一起完成的舞蹈也認真練着,枝伊拿他沒辦法,便隻好遷就他,配合他的想法,他讓她離遠一點,她就退一步,他允許她靠近,她就進一步。
初中第一年還沒過,枝伊就不再學習芭蕾。
枝伊的身高和體重長得太快,如果繼續學習芭蕾就要付出比過去多百倍的艱辛,她從不打算也沒有太好的身體條件成為職業舞者,對芭蕾舞的興趣亦不強烈,便不再學了。
還有幾個朋友因為重視學業而中斷興趣班,投身于補習班,夙興夜寐埋頭苦讀,盼望能夠考上一個好的高中。曾經在舞蹈教室嬉戲玩笑的一群小孩不剩幾個,張言佑也不想繼續留守沒了往日模樣的地方,轉而去學習現代舞。
枝伊突然記起什麼,拿過手機翻找,說:“對了,我這部手機裡面好像有一張佑佑的照片,我去年看他練舞的時候拍下來的。”
相冊似乎很厚,枝伊擺弄手機好一會兒才找到去年拍的照片,而後枝伊将手機屏幕轉向衆人,六顆腦袋一同往前湊,瞪大眼睛要看清楚故事中的其中一位主人公。
屏幕太小,像素太低,照片的顆粒感很重,但勉強能夠看清照片上的人的模樣。
張言佑一看即知是十幾歲的少年,穿着一件普通的白T恤,脖子上随意搭着一條擦汗的毛巾,留着半長頭發,一邊手将汗濕的劉海捋起,他的整張臉袒露無遺,似乎在朝鏡頭的方向走來,屏幕外的每一個人都在與他對視,他露出了一個清淺的笑,像暢快地出了一身汗之後無意識的放松的笑,也像在意料之外的時間和地點看見朋友之後開懷又縱容的笑。
張言佑是一個長相清秀俊美的男孩,長相和氣質都不太像活在真實世界的男孩,也不像影視劇的明星,周曼覺得他比較像是從動漫中跳出來的角色,線條利落,容貌漂亮,氣質出塵,所有舉動都是已然創作完成的作品,可以完美地抓住所有讀者的心。
這張照片、照片中的人,都和枝伊小包包裡的化妝品一樣,對宿舍中沒有太多見識的高中生來說是過于新奇。隻是對方是一個大活人,她們都不敢發出感歎的聲音,隻能在心裡暗暗稱奇。
衆人間出現了不尋常的寂靜,枝伊看了大家一眼,收回手機,說:“這是一年前的佑佑,現在估計長得更成熟一點了,我跟他也有一段時間沒有見面了。”
将新奇消化得最快的舍友問:“他哥哥的照片呢?”
“磊磊的照片都在以前用的手機裡,換手機之後沒有拍過。”
“為什麼?”
枝伊垂眸看着手裡的手機,拇指無意識地摩挲着某一個按鍵,說:“磊磊有新的女朋友了,我不好意思和他走得太近。”
“你們為什麼會分手?”
枝伊仔細想了想,答道:“好像沒有特别具體的原因,就是覺得沒那麼喜歡了,不想繼續在一起了,我們都有這樣的感覺。”
這種說法大概過于兒戲,枝伊不想大家誤會她是在戀愛中不用心的人,便繼續說道:“我和磊磊談戀愛的時候挺認真的,我已經盡我所能對他好了,到現在我還記得磊磊的各種喜好,例如他嘴很叼,不喝燒開的自來水,必須喝某個牌子的礦泉水,隻吃香草味的雪糕,隻吃莓果醬夾心的巧克力,隻吃某間面包店做的面包,一定要吃清甜的水果,水果不能有一點酸味,也不能過甜,他的皮膚很敏感,動不動就過敏,所以衣服、襪子、毛巾、床上用品這些會接觸皮膚的東西都要買特定的牌子,他住的地方要24小時不間斷開空氣淨化器,對氣味也挑剔,對各種日常用品的牌子也都有規定……”
張言磊是一位養尊處優的小少爺,這倒是符合大家對他的想象,大家并未特别驚訝。
有人問:“你後來交了新的男朋友嗎?”
“有,初三的時候交了男朋友,是同校的一個男生,他特别喜歡打籃球,戀愛之後我都不知道陪他看了多少場球賽,又在學校的球場邊給他遞過多少瓶水了。不過暑假沒過多久我們就分手了。”
周曼一直縮在舍友身邊,安靜地聽枝伊和她們的交談。枝伊作了前所未有的坦白,但周曼卻覺得枝伊身上的謎團擴大了,她怎麼看也不可能看透。枝伊生活的地方就是她的想像力到達不了的遠方,她無法用虛構的畫筆描繪出那樣多彩的童年,她所知道的童年是用炭筆畫成的一幅簡單圖畫。
她能夠記得的童年從幼兒園開始,她走路時不小心跌倒,把奶奶送的小手镯摔成了三瓣,在水位隻到胸口的泳池遊泳時,被一個調皮男同學按進水裡差點淹死,從此她換上了恐水症,冰冷的水一沒過頭頂她就渾身僵硬頭腦缺氧,因為太愛坐着發呆,所以老師覺得她很乖,吃饅頭的時候掰了一小塊獎勵她,因為被媽媽強行拉到理發店将頭發剪得極短,所以她在大班彙演的時候扮演一位畫着花臉的新郎,然後她就念完幼兒園了。她能夠理解的童年經曆隻有偶爾到鄉下老家去的曝曬,以及數不盡的課堂和作業,課間抓緊時間和幾個同學跳繩就是最大的娛樂了,假期所有時間都用來看動畫片和寫假期作業,很無趣,也可以說很樸實,如同不經染色的布料裁剪成的寬大衣裳,每一個小孩都可以穿。
她沒有旅行,沒有音樂,沒有舞蹈,沒有許多精緻的朋友,沒有戀愛,沒有任何值得對别人講述的故事。
她對枝伊更加好奇,也更加向往,枝伊仿佛是童話故事裡誕生的公主,父母是國王與王後,在枝伊年幼的時候就為枝伊請來了仙女教母,枝伊身上有仙女的祝願魔力,必定會一生順遂平安喜樂。與這樣的公主成為朋友,或隻是簡單的認識,她也感到很榮幸。
隻要回憶往事,無論有意還是無意,父母因為失控的情緒而說出口的話語皆會永遠在周曼耳邊重複。她猜枝伊的父母從來沒有對枝伊說過那些話,枝伊眼中不曾出現過任何恐懼和謹慎,枝伊相信自己擁有着的生活,如同信教的人擁有堅定的信仰。枝伊的使命唯有茁壯成長,以陽光和雨露為養分,盡可能地舒展自己的枝葉,就會得到最衷心的贊美。
周曼呆呆地想着,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闖進了童話故事裡,不知道該在其中充當怎樣的角色,其中會不會有她的位置呢?她可不可以真的成為枝伊的朋友,待在枝伊身邊,一直看着枝伊呢?
周曼擡眼看了看坐在衆人中間的枝伊。
她喜歡這種時刻都能看到枝伊的距離,哪怕枝伊從來沒有回頭看她。
話題已經重新回到了學習芭蕾這件事上了。其實大家最想問的是關于戀愛的問題,關于如何喜歡一個男生、如何确定這種喜歡、如何讓他也喜歡自己、如何與戀人相處、如何維持兩人的感情等等細節,沒有被自己掌握過而又被大多數人歌頌的所有東西,都會激發探索的強烈沖動。不過誰都不好意思問出口,誰都不想暴露自己真實的想法,矜持是多年教育的成果和枷鎖,對愛情的向往直叫人羞怯得擡不起頭。
一個舍友問:“你的腳會變形嗎?”
枝伊喜歡穿一款休閑的厚底拖鞋來上課,當即踢掉拖鞋,微微擡起腳,端詳兩眼,說:“還好吧,沒怎麼變形。”
大家都往枝伊的腳看去,周曼也跟着低下頭,出乎意料看見了一隻白饅頭一樣的腳。不胖,但因為腳趾太短了,所以視覺上是肉乎乎的,腳趾頭仿佛被搓圓了,像一顆顆白色的小芋圓,指甲蓋很小,幾近被周圍的白肉淹沒。
枝伊的手也是如此,手很小,手指頭肉乎乎的,每個指頭上的指甲都是一個小小短短的正方形,手指伸直的話,手背的關節處會出現一個個小漩渦,和幾歲小孩子的手非常相似。
這樣的手腳與枝伊的高挑美麗差距過大,很難讓人相信出自同一個人。
周曼忍不住抿着嘴笑,沒想到枝伊身上還有這麼可愛的地方。在這個瞬間,她能夠真切地體會到枝伊是她的同齡人,和她一樣是十幾歲的半大小孩而已。
枝伊自嘲道:“我人長大了,手和腳好像沒有長大,和小孩子的時候一模一樣。”
李謙謙很滑稽地呵呵怪笑兩聲,安慰道:“這很可愛呀。”
怕枝伊覺得李謙謙在揶揄她,周曼連忙接着說:“是呀,很可愛。”
枝伊也用開玩笑的口吻應道:“對,太可愛了,我去做美甲,店員一看到我的手指甲就樂,好像我多麼懂得逗她們似的,我也不知道應不應該跟着樂。”
離枝伊比較近的舍友問:“你這樣的腳算不算是适合跳芭蕾的腳?所以才沒有變形?”
“好像算不上适合,不變形可能是因為我學芭蕾的時間不長,沒有達到讓腳變形的練習量,我的舞蹈老師的腳就有點變形了,她穿上舞鞋是什麼樣子,脫下舞鞋也是什麼樣子,感覺她的腳已經完全和舞鞋化為一體了。”
李謙謙想象不出來那樣的腳:“怎麼會呢?”
枝伊伸出一根手指在自己腳上比劃:“就是五根腳趾都是一個長度,平的,沒有長短之分,而且幾個腳趾頭上面全是繭,不管是分開看還是合在一起看,都會覺得她的腳方方正正的,和芭蕾舞鞋很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