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曼在見過枝伊之後,從來沒有一刻忘記過枝伊,無論枝伊是否在她的身邊,無論過了多久。
那天她懷揣着思念走進新的班級,走進和從前的教室一模一樣的教室,習慣性地往後排看去,沒有看見她最想看見的人。
離别竟然有如此具體的重量。
她又是被安排坐在第一排,擡頭看去,可以毫無阻礙地看到整塊黑闆和投影幕布,每節課下課之後值日生擦黑闆,而她要擦課桌,否則桌面會蒙上一層粉筆灰,如果還有時間就去洗洗手洗洗臉,随便拍拍頭頂和肩膀的粉筆灰,不然中午回到宿舍去整個人身上的灰都能冒煙了。這一切都和從前一模一樣,她的生活也會和從前一模一樣。
她知道今後的日子不可回頭,要一直不斷地向前。
希望如此,卻做不到。
她低估了在她心中的身影能夠起到的作用。
看在眼裡但從來不好奇的種種似乎瞬間煥發出新的色彩,唯有心裡的渴慕能夠驅動沉重僵硬的身軀,她願意探索讓她感到陌生的好奇,願意嘗試從前覺得難以越過的隔閡,願意了解世界是如何的多姿多彩。
如同蹒跚學步的嬰孩,張開手臂以尋求擁抱的姿态去尋求身體的平衡,脫離了教科書的搖籃,顫抖且緩慢地踏出探險的第一步。她有時候想,被困在搖籃裡的形形色色的孩子們的世界,實在貧瘠得可憐。
媽媽一般會帶着她去超市買日用品,因為需要她幫忙提大包小包,尤其是購買了沐浴露、洗發水、洗衣液等用品之後,媽媽往往無法獨自負擔那些重量。那天她扯着媽媽的手,生平第一次走進被她們忽視數年之久的超市一樓香水專賣店,在滿滿一櫃的水晶般的瓶子中挑選她中意的幾個,打開,聞嗅了它們的香味,也在店員的介紹下得知幾款主推香水的配方和香味,她似乎聞到了似曾相識的味道。最終她央求媽媽買了一瓶隻有5ml的香水小樣。
也生平第一次靠近化妝品櫃台,聽銷售員推薦适合她的化妝品,并請銷售員在她的臉上試用了那些化妝品。化妝品似乎都很香,是一種溫暖又細膩的氣味,她舍不得卸妝,整整一天那種似有若無的香氣都萦繞鼻尖。不過折騰一輪,她什麼都沒有買,媽媽不允許她現在就琢磨關于化妝打扮的事,她也不打算在這方面太過忤逆媽媽的意思。
也走進了服裝店,在琳琅滿目的衣服裡,沒有聽從媽媽的建議,拒絕了一件帶有淺黃色卡通圖案的T恤,而是依照自己的喜好挑了一件米白色的荷葉袖上衣。媽媽說這件衣服太老氣,不适合她這個年齡的女生,她說媽媽挑的衣服太幼稚,同樣不适合她。
在全校師生都要排隊參與的集會上,站在隊伍前排的周曼總是不斷往後來而至的其他班級的隊伍張望,渴望找尋枝伊的蹤迹,但皆無果,枝伊是不會把時間浪費在聽校領導打官腔上的,枝伊要麼直接向班主任請假,要麼偷摸着溜走,躲到秘密角落去。原本覺得無可無不可的她,頓時對這種形式主義的全校集會感到厭惡。
在每一節課的課間,如果老師不拖堂,不占用太多時間,她都要走出教室,在走廊站一會兒,看看對面同樣在走廊無聊待着的學生,有等待之意。她希望能夠見到正好走過的枝伊,但枝伊在兩年裡都不曾來過這一層。等待一個人,亦即是等待那個人所存在的世界,她在枝伊的帶領下見識了一條新的路,這非常危險,在貧瘠得可憐的世界裡長大的她,其實不應該知曉另外的路。
微不足道的小事累積起來,逐漸形成一股不可忽視的力量。
周曼忽然發現自己将枝伊作為某種參考系。
她和枝伊攏共就當了一年的同學,關系也談不上好,隻能說是認識并聊過幾次天的普通同學而已,但她總是在許多時刻不由自主地想起枝伊,總是在遇到需要思考的問題時忍不住假設,如果是枝伊遇到了這些事,會有怎樣的反應,會做出怎樣的處理。
枝伊于周曼而言,分明不具備任何啟發性。
周曼有自知之明,她是一個多麼平凡且不起眼的人,從家世背景到能力到相貌身材,沒有一樣能夠拿得出手,将她扔進人群中,她就會立刻在其中消失,如同一滴水掉入大海,而不是像枝伊那般耀眼出衆。
這樣的她憑什麼參考枝伊的人生來做決定呢?
枝伊到學校學習,可以享受無拘無束的青春時光,可以結識各種有意思的狐朋狗友,可以随着自己的心意接觸新鮮玩意,可以踩在規則的界線之上起舞,可以做所有事情逗自己開心,枝伊不需要為了得到好成績而折磨自己。
而她到學校學習,是為了獲得進入社會的通行證。隻有這一個原因,隻有這一個必須完成的任務,她根本不具備在學業上走神分心的資格。
周曼理智且清醒,卻又很矛盾地驅使自己更加靠近枝伊,無法自控,仿若受到蠱惑與詛咒,在有意識的情況下看着自己抽離,肉-體或精神,總該有某一樣要在靠近枝伊的途中。
她永遠無法成為第二個枝伊,但是僅僅憑借對枝伊極其有限的了解,去還原一丁點枝伊生活的表象,她也能感受到卑微又可笑的滿足感。
在沙漠中求生的人,不敢嫌棄任何水資源。
身邊的不少同學都關注娛樂圈的八卦新聞,都樂于讨論自己喜歡的明星,樂于稱自己為追星族,稱自己喜歡的明星為偶像,在學校裡住宿沒有條件上網,她們便隻能等到周末回家再上網浏覽關于偶像的資訊,如饑似渴地查找、觀閱、熟記、發表贊歎的言論,而後下一周就帶着滿滿的收獲回到學校,與親近的同學交流。這類交流無比暢通,記誦自己偶像的各種瑣碎事,肯定比背書有趣許多。
在這件事上,周曼幾乎沒有機會發言,隻是在一旁傾聽她們的快樂和熱愛。
對太過遙遠的人投注自己的滿腔情感,就像她們說的那樣,仰慕天邊的一顆星星,總會讓她覺得太過不切實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