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着兩個多月,周曼必須依靠藥物才能入眠。
睡眠門診的醫生已然認識她,她問:“吃安眠藥會不會上瘾?我是不是這輩子都離不開它了?”
醫生沒好氣地說:“這是藥,不是毒。”将處方箋遞給周曼,他又說,“你給自己放一個長假,讓精神放松一點,大概就能靠自己睡着了。”
周曼搖搖頭:“我不能太過放松。”
一旦沒有事情可做,她會被虛空吞噬。
熬到枝伊婚禮的前一天,周曼離開了S市,去往A市。
載她到酒店去的網約車司機的口音很重,普通話不标準,卻熱愛和乘客閑聊,每一句話都要說兩遍以上,周曼才能明白他的意思。他得知周曼是第一次來A市之後,向周曼推薦了不少他認為的好去處,又向周曼保證A市的人民非常友好,讓她放心在這裡玩。
周曼哪裡都沒有去,在酒店的房間裡待着,向枝伊報了平安又詢問需不需要幫忙,得到枝伊否定的回答,她便安心地抱膝坐在房間唯一一張椅子裡,聽着嬰孩尖銳的哭聲,看着窗外雲層很重的天空。直到第二天傍晚必須動身前往婚禮場地的時間。
婚禮在一個莊園中央的宴會廳舉行,汽車可以駛進莊園,周曼便請網約車司機載她去到宴會廳門口,她不想走動。進入大門的主幹道兩旁是幾排筆直的冷杉,轉一個彎就能看見寬闊的草地和其中修剪出各種造型的灌木叢與花樹,周曼感覺車窗外的每一種景色她都在外國電影裡看到過,有一種似是而非的熟悉感,分明曾經對這些景色懷有過感情,且無法在現實的記憶中準确地翻找出來。大概這就是枝伊選擇在這裡舉辦婚禮的原因,枝伊每次看電影都會非常專注,投入許多情感。
拐進一條石闆小路,兩旁有希臘諸神的雕像,最後一座是丘比特,胖嘟嘟的長着一對小翅膀的小男孩彎弓射箭,箭頭被故意打造成愛心的形狀。周曼記得自己看過《仲夏夜之夢》之後就對外國的那些由神明的法術掌控的愛情心懷恐懼,因而丘比特沒有引起她的太多好感,她回過頭,看向前方。
路的盡頭豁然開朗,又是一片打理得很好的草地,用絲帶氣球和花枝布置的數十個拱門在草地上搭建出一條通道,通往宴會廳大門。宴會廳是一座三層的城堡式建築,在城堡裡的不都是王子和公主,還有一大堆毫不起眼的仆人,周曼想。
内裡倒是沒有了城堡敦厚古樸的模樣,裝修和酒店大堂無異,周曼走進去,經過一塊印着新人照片的宣傳闆,在前台的位置出示了請柬,登記了姓名,給了禮金,有一個伴娘打扮的女生請她進入宴會廳,并交代她應該坐在哪一号桌子。
周曼從前台右邊沿着金碧輝煌的過道繼續往裡走。宴會廳被打扮成黑色,無數玫瑰紅的流蘇從房頂垂下,層層疊疊如波浪起伏,與全黑的背景形成強烈對比,恍惚間,周曼覺得那些流蘇是冥河邊盛開的彼岸花,她看着它們就會想起前世的悲喜苦樂。不久後新人要攜手走過的路由各色玫瑰裝點,主席台中央有一人高的花藝作品,是玫瑰環繞銀色支架構築的花山。數盞宛如聖誕樹倒挂的水晶吊燈在流蘇之間公事公辦地散發光明,廳内的所有座椅亦是透明材質,如同一座座水晶雕塑。
周曼沒有讓自己深陷于黑暗中,她站在宴會廳大門的邊上,看着主席台後方的巨大屏幕。
過大禮、敬茶、接親等婚禮前的環節已經全部進行過了,并且制作成了影片,正在屏幕中循環播放。枝伊幸福的笑臉和許多人的笑聲,是黑色背景中的璀璨繁星。
整個婚禮的儀式似乎隻剩下今天晚上的宴席,枝伊隻需要在今晚打扮得漂漂亮亮,從一衆親朋好友的祝福中走過,便完成了全部的婚禮。周曼不清楚這是不是如今婚禮的常态,抑或是枝伊的特别安排,她在這時才知道原來很多儀式是可以不擠在一天之内完成的。
還有拍攝婚紗照時側拍的影片,以及一支模仿特務夫婦電影橋段拍成的小短片,亦在播放着,為賓客們增添更多樂趣。
倉促之間能夠辦到這種程度,周曼很佩服枝伊的能力。枝伊非常用心地籌備她和那個男生的婚禮,在有限的時間裡做到了最好。
約莫是酒店經理走來招呼周曼,問她坐在哪裡。她将伴娘告訴她的号碼報出,像個冷漠的傳聲筒。經理當即向她示意左前方第三排的桌子,說:“您的座位在那邊。”
周曼點點頭,但沒有行動。
經理沒有催促周曼,隻朝周曼笑笑,便離開周曼身邊去忙了。
周曼一直站在原地,她往她應該坐着的那張桌子看去,似乎看到了李謙謙,還有幾張有點印象的臉,枝伊安排她今晚和高中同學同桌吃飯。
又往右邊看去,是一張張陌生的臉,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說說笑笑,不少人看向大屏播放的視頻,屏幕不斷變換的光映在他們的笑臉上,像是一種呼應,他們愉快地回應着影片透露出來的幸福。
往前看去,靠近主席台的地方,有新人的家屬們在招呼賓客,在和親朋好友拍照留念,幾個人站成一排,看着鏡頭微笑,散去,另外幾個人繼續站成一排,微笑,散去,沒完沒了。
宴會廳裡的所有人看上去都很愉快,都為即将出場的一對新人感到高興,他們有很多事可以做,看着新人拍攝的影片說笑,與相熟的朋友交談,期待接下來的菜品,為新人敬酒時的祝福說辭做好準備,他們笑着打電話,笑着喝茶,笑着自拍,大家都在笑,由說笑聲聚集起來的喧嚣是一把燒得正旺的火。
他們都知道自己在參與一件天大的喜事。
隻有她一個人是落寞的。
一百個嬰孩開始尖叫着哭泣,夜晚與她同化,黑暗中的冤魂拖拽着她,這樣的她一點也不想看到他們的笑臉。
周曼一邊手用力捂着耳朵,一邊手扶着牆壁,逼迫自己的雙腿移動,一步一步慢慢走出了宴會廳,走出了城堡。
她原以為自己會在A市留兩天,和枝伊見見面叙叙舊,以為有所期盼的自己可以承受住一切,可以如同征服一座高山那樣度過婚禮的時間。
但是她做不到。
她不知道該如何見證枝伊的幸福,與她毫無關聯的幸福,她沒辦法露出微笑,沒心思欣賞任何風景,說不出任何祝福的話語。
周曼走出了莊園,站在路邊等了幾分鐘,等到一輛計程車,坐進車裡就同司機說:“去高鐵站。”
她改簽了高鐵票,在枝伊和丈夫、兩家的父母站在主席台上發言的時候,在宴會廳裡的人們喜氣洋洋地相互合照留念的時候,周曼乘坐的列車正在去往S市的途中。
深夜十一點,周曼回到S市。
将近淩晨一點時,周曼的手機鈴聲響起。
周曼看着手機屏幕上的她最熟悉的名字,遲疑了好一會兒,才拿起手機,接通電話。
枝伊的聲音從聽筒傳出:“曼曼?你休息了嗎?”
“還沒有。”
“哦,那就好,不好意思啊現在給你打電話,我到現在才忙完。我想問問你,你今天來了嗎?坐在哪裡?怎麼我給客人敬酒的時候沒有看到你?我問了謙謙,她也說沒有看到你。我換衣服的時候想給你打電話來着,但是幾個伴娘老是催我,把我催得暈頭轉向的,把這件事給忘了。之後吃完飯要拍照的時候也沒有看到你。”
周曼随意搪塞道:“我在現場啊,坐在最左邊那一排的桌子。我看到你了,你很漂亮。”她知道枝伊沒有精力去認證她的話是真是假。
枝伊果然應道:“這樣啊,你是不是坐錯桌了?”
“嗯,可能是,我也沒有看到謙謙。”
“哎呀,不好意思啊,我沒經驗,找的伴娘好像有點少,她們忙不過來,應該是給你指座位的時候看錯了,我是将你和謙謙安排在同一張桌子上的。我自己也忙得有點亂七八糟,很多事情都顧不過來,對不起,招呼不周。”
“沒事,你不用跟我道歉,這是你的婚禮,你覺得開心幸福就足夠了,我隻是一個去送祝福的旁觀者而已。”
枝伊認真反駁周曼的說辭:“你不是旁觀者,你也很重要呀,我很想看到你,想和你說說話,我今天可緊張了,尤其是在台上說話的時候,我的心跳得太厲害了,我都覺得胸口有點疼。你現在還在A市嗎?要不我們明天見面吧?”
“不行,我提前離席了,要趕回S市,明天早上十點多有一個預約。所以很遺憾,沒辦法和你拍照,也沒辦法和你見面。”
“怎麼會這麼趕啊,你開了工作室之後也太忙了。不過預約多一點是好事,說明你的工作室生意很好。”枝伊有點不高興,卻不敢對周曼生氣,她已經認定了周曼不僅是不婚主義者,還是對婚姻有強烈憎惡感的激進派,因而周曼願意放下成見出席她的婚禮,願意忍着激進的想法看着她走完最後的結婚儀式,她就應該感到十分滿意,不該過多地強求周曼為她慶賀。
周曼沉默了半晌,由衷地說:“枝伊,你一定要幸福。希望我們一直都是朋友。”
枝伊不解周曼的真實用意,但周曼對她的祝福她能聽得很清楚,枝伊應道:“謝謝你,我們當然會一直是朋友。”
周曼放下電話,輕輕笑了一下。
解鈴還須系鈴人,因枝伊而生的困境隻會因枝伊而得到解決。
周曼沒有吃安眠藥,也沒有嘗試着入睡,她呆坐在床上一整夜,考慮清楚近來發生的所有事情。
她又與自己對話:“沒結婚的枝伊和結了婚的枝伊,其實對我而言是一樣。隻要枝伊不曾改變,那麼我對枝伊的愛也不會改變。”
仿佛突然獲得靈感而醒悟了,周曼記起自己根本沒有跟枝伊斤斤計較的資格。
她的愛不為枝伊所知,是一個被層層封鎖埋在她内心最深處的秘密,從前是,今後也是,不可以得見天日。
隻要她注視着枝伊,就能得到枝伊的陪伴,隻要這樣持續下去,她就心滿意足了。一直以來皆是如此,枝伊的存在對她而言就是最大的意義,她無聲地看着枝伊,沉默地愛着枝伊,卻不去打擾枝伊。
後來周曼在枝伊的賬号裡看到了整場婚禮的錄像,看到枝伊站在台上,左手挽着她的先生,右手挽着她的媽媽,眼中含淚,略有些哽咽地說:“我長大了,成家了,我會成為父母的靠山,成為我的小家庭的支柱。”
周曼覺得這些話語沉重得讓人感到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