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伊的賬号如往常一般更新着動态,需要工作的日子就利用下班的時間到處搜尋美食和體驗有意思的去處,若是休假了就到處旅行。隻是枝伊發布的照片和文字中多了一個固定的人,枝伊和丈夫很恩愛,一起去了很多地方,看了很多美景,吃了很多美食,留下了很多記憶。
周曼裝作沒看見,也如往常一般在枝伊的每一條動态下留言。枝伊偶爾會回複她,一個簡潔的小短句,或是幾個愉快的表情。
和枝伊的線上交流亦沒有改變,周曼隔天找枝伊聊聊近況,枝伊也經常同周曼交流,結婚之初會有一些關于伴侶和新家的話題,枝伊習慣遇到煩心事的時候向周曼訴苦,但适應之後,枝伊便很少提及。
結婚這件事在她們的相處裡越來越像一場虛妄的夢境。
周曼一直覺得結婚和生子會離間女生的友誼,成為某某太太和某某媽媽的她們将絕大部分時間和精力放在家庭裡,将自己的生命塗抹在家裡的每一個角落,這樣犧牲自己的做派是具有排他性的,她們無法兼顧家庭以外的更多事物。友誼建立在兩個個體之間,如若其中一個個體倒塌,那麼這段友誼将分崩離析。
枝伊似乎也有此認知,所以在與她的相處中盡量避免婚姻狀态造成的影響。要讓友誼不受過多外界的影響,這種默契是很有必要的,周曼心懷慶幸地想。
攝影工作亦如常進行,周曼每天忙着幫客戶拍照,每天去攝影棚報到,隔三差五出一次外景,根據不同客人的要求拍攝照片,或人或物或景。
周曼的睡眠依舊不太好,依舊要時常借助安眠藥才能入睡,但她對此很厭惡,藥物副作用讓她大半天都心慌,拿相機的手跟着失控的心跳輕微發抖。因而在一些她自覺狀态良好心情舒暢的夜晚,她就不吃安眠藥,賭一把。
一部分睡眠時間就是被她這樣輸掉的,且第二天的她往往因為失眠而心情不佳。
在某次沒有吃安眠藥的第二天,周曼出外景,到一處鄉野間的小溪流旁給一對情侶拍照。
她和兩個助理蹲在濕潤的草地上整理拍攝器材,化妝師滿臉為難地站在一旁,而兩位客人坐在光秃秃的岩石上吵架。
他們因為對同一件有不同解釋的事情而拌嘴,約莫是關于男生的一位朋友說過的話,男生覺得朋友是無心之失,女生覺得朋友是故意為之,誰也說服不了誰。一件事過不去,便會牽扯到從前的許多過不去的事情,争執因此無休止地進行下去。
許多人都是懷抱着幾個真相,然後浸泡在由真相構成的水流裡,任由它們從身邊流逝。人們都不相信自己懷抱以外的世界,視别的真相為洪水猛獸,避之唯恐不及,實在太過固執。
如此,彼此之間的裂隙隻會被沖刷得越來越深。
周曼在某段時間裡認為自己有義務讓身邊的所有人不要錯過任何真相,她以為世間有所謂的公理和真相,後來才發現自己在做無用功。世人并非想要自我欺騙,而是太怕輸,接受了别人告知的真相,對他們來說是一種徹頭徹尾的失敗。但他們經常願意接受謊言。
周曼進行着無比熟練的重複過千百遍的操作,冷淡地應付面臨過許多遍的客人間的争吵,撐着專業攝影師的招牌,可是她心裡感受到強烈的虛妄感,目之所及的一切仿佛都是不真實的,别人的真相并非她的真相,而她的真相,無人知曉。
她永遠不能清楚地獲知别人心中的想法,不能真正了解另一個人,她和自己以外的他人,永遠都有隔閡。
在虛妄的世界如果渴望尋求某種真實,她不知道該去哪裡找尋。
人與人之間的一切交集總是那麼易碎。
她恍惚覺得自己在這虛妄之中建立起來的一切都風雨飄搖,抓在手裡的一切都稍縱即逝。
一切都是虛妄的。
愛意會逐漸枯萎,恨意會錯長在另一個花盆裡,信任會在陽光下消融,疑心會一葉障目而錯過真正值得懷疑的對象,接納的東西會變質,抗拒的東西會擁有不同面貌,其實每個人都不知道自己生存的真相。
很危險,在這樣的世間生存,身心皆是危機重重。
周曼拿起相機,透過取景框看了看光線,出聲提醒道:“待在岩石上很危險,請往前走兩步。”又放下相機,示意化妝師:“幫邱女士補補妝吧。”
化妝師趕緊應了聲,小跑幾步到正在生氣的客人面前給客人補妝:“邱女士,口紅有點吃掉了,比較水潤的口紅都是這樣的,需要經常補。但是出來的效果非常好,您在鏡頭裡一定會非常靈動……”
枝伊曾在微信裡嘗試觸碰她以為的周曼的逆鱗,“為了維持夫妻之間的情感,也維護小家庭的穩固性,需要耗費許多心思。”
周曼回了簡單的兩個字,“是呀。”
“所以你才不打算成立家庭嗎?”
周曼隐瞞自己感情的因素,承認道,“這麼說也不算是錯的。在獨自生活也能過得很好的今天,跟另一個人合夥過日子變得像雞肋一樣,更不用說要為了這塊雞肋而做出和從前的女性同樣的犧牲,我不願意。”
“你會因為我結婚了而看輕我嗎?”
那時的周曼還很天真,以為枝伊有本錢與大多數傳統相抗衡,“不會啊,你和我不一樣,和大多數女生都不一樣,你家庭條件很好,丈夫的家庭條件也不錯,結婚對你來說應該是創造更美滿的生活,不是犧牲。”
幾年後,周曼挺後悔自己說過這些話。
枝伊提問的目的亦不是要窺探周曼的隐私或是扭轉周曼的想法,她隻是擔心自己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讓周曼不舒服,“所以我們還是能和以前一樣對吧?”
“肯定是呀。”
“我放長假的時候一定要去S市看你。”
她們的交流太方便了,想和對方說話随時可以說,想看看對方也能打視頻電話,以至于枝伊對親眼看看周曼一事毫無執著,周曼知道枝伊一旦計劃外出遊玩的行程就會忘了她,便隻回複,“還是看你的行程安排吧。”
自從那一次的新年時期到S市放煙花又與周曼重逢,枝伊一直沒有再來過S市,枝伊太忙了,忙着和丈夫度蜜月。她的蜜月期尤其漫長,持續了将近兩年,生活與工作都擺在次要位置,開心地吃喝玩樂才是她的主要任務。
而枝伊應許過的新年見面亦是難以成行。婚後兩年的新年,枝伊都要和丈夫一起回丈夫的老家過年,又要在年初五之前趕回枝伊的老家,陪枝伊的父母過年,和一衆親朋好友見面,忙得不可開交。
周曼和枝伊又成了多年未見的老朋友。
但婚後的第三年,枝伊在年前突然給周曼發了一條信息,“我在去往S市的高鐵上,你在哪裡?我去找你可以嗎?”
周曼皺眉看着這條信息許久,疑心是一個惡作劇,猶豫着回複,“我在工作室。你真的要過來S市嗎?怎麼突然過來了?”
枝伊沒有回答周曼的問題,“你發給我一個定位吧。”
這看上去更像一個惡作劇了,類似于讓她等到天荒地老的惡作劇,周曼聳聳肩,想自己本來也是要等到天荒地老的,回複道,“去咖啡廳見面吧,我們學校所在的那條路的路口咖啡廳至今仍在營業,我們去那裡見面好不好?”
“好,我到了高鐵站就給你發信息。”
枝伊的到達信息在四十五分鐘後發送,似乎是對周曼的疑心有所察覺,枝伊發了一張S市高鐵站出口的照片。
枝伊真的來S市了,周曼愣愣地看着手機,騰地站起來,動作迅速地收拾包包,朝小助理扔下一句:“我有事出去一下。”
小助理從電腦屏幕中錯愕地擡起頭,問:“你還回來嗎?”
“不回了,到點你就下班,記得關好門窗。”
小助理應了一聲,周曼已經腳步匆匆離開了工作室。
雖然同樣是多年不見,但周曼沒有上一次見面時的緊張,保持聯系一事為她帶來許多安全感。
然而在隻有五張桌子的小咖啡廳的燈光中看清楚枝伊的瞬間,周曼詫異得腳步一滞。
枝伊比上一次見面憔悴了許多。模樣倒沒有太多變化,她臉上化了妝,腮紅和口紅讓她看上去氣色很好,是她的眼神出賣了她。她很疲倦,難以提起精神在周曼面前強撐。
周曼立刻意識到枝伊過得并不開心,這種不開心并非短暫的心情波動,而是難以逃離的困境,無法通過時間和心态來解決。
隻是在困境中枝伊依舊努力地保持生活的基本樣态,十分關注枝伊的周曼都沒能從枝伊發布的動态和線上聊天的語句看出異樣,如果僅僅留意枝伊發布的内容而不是親眼看到她,無論是誰,都會覺得枝伊生活得滿足又快樂。
周曼疾步走過去,沒有寒暄,坐下就問:“發生了什麼事?你連我也隐瞞着嗎?”
“這是我給你點的咖啡。”枝伊将一大杯仍冒着熱氣的咖啡推到周曼面前。
周曼看了眼咖啡上很講究的三個心形串成一串的拉花,壓下滿腔焦急情緒,捧起杯子嘗了一口,說:“很好喝。”
枝伊解釋道:“我不是想着隐瞞你,隻是我心裡亂,沒有做好準備說出來。”
“和你的先生有關?”
枝伊點點頭。
枝伊看向周曼的目光很是落寞可憐,小心翼翼地問:“你願意聽我說那些煩人的事情嗎?我知道你對婚姻有偏見,不喜歡接觸與婚姻有關的事,但是我不能也不想跟别的人說,我隻想跟你說,你千萬不要覺得我太自私。”
周曼覺得枝伊對她似乎有某種誤會,但現在不是解釋那種無關緊要的事情的時候,她隻堅定地說:“我當然願意聽,你說吧。”
枝伊垂眸看着自己面前的咖啡杯,拇指不自覺地摩挲着金色的杯耳,歎道:“我和範晟浩,就是我先生,共同認識的人太多太多了,我在A市就像被圍困了一樣,很多想說的話我都說不出口,不知道能和誰說。”
範晟浩是枝伊的大學校友,同一屆,但不同專業。枝伊和他第一次見面是在一次聚會上,和枝伊交情不錯的同班同學将他帶過來,向大家介紹他:“這是我的男朋友,範晟浩。”
範晟浩第一眼看到枝伊就愛上枝伊,枝伊能夠清楚地辨認出他眼中狂熱的愛意,枝伊别開視線,整個聚會過程中沒有同範晟浩說過一句話。
沒過多久,範晟浩和女朋友分手,輾轉找到枝伊,向枝伊表白。枝伊拒絕了,若是她和同學的前男友談戀愛,那麼她在班級裡就擡不起頭來。範晟浩退而求其次,希望成為枝伊的普通朋友,希望枝伊不要抗拒他出現在有她參加的聚會中,枝伊答應了。
枝伊的男朋友一任接一任,幾乎沒有太長時間的中斷。範晟浩見枝伊不給他機會,便也交了别的女朋友,但不到一年就分手,他發現自己心裡最喜歡的還是枝伊。
範晟浩當了枝伊的普通朋友許多年,一直不肯與枝伊斷了聯系,也一直毫不避諱地向枝伊傾訴他的愛意。他瞅準時機再一次請求枝伊成為他的女朋友。枝伊正好是單身狀态,和大學的同學也不再十分要好,聯系甚少,于是順理成章地和範晟浩談戀愛。
範晟浩非常懂得如何哄女孩子開心,亦即是,他很懂得怎麼讓女孩子感受到他的愛。他每天都花費大量時間陪伴枝伊,生活中每一件小事都要和枝伊分享,也認真傾聽枝伊的每一句話,給予足夠的反應,遊戲不打了,朋友聚會不去了,隻一味圍着枝伊轉。隔三差五就給枝伊送小驚喜,枝伊的小公寓變得像花園,他把花店裡所有品種的花都買了一輪,枝伊偶爾提一嘴喜歡哪件衣服或哪款包包,總是能在幾天後收到。枝伊身體不舒服,即便是普通的小感冒,他也會直接請假照顧枝伊。任何時候都随叫随到,無論枝伊想做什麼,他都能立刻抽出時間陪枝伊去做,無論枝伊讓他做什麼,他都會想辦法做到,哪怕枝伊淩晨三點跟他說去天上摘星星,他也會立刻奔到枝伊身邊陪枝伊摘星星。這種做派很容易讓人誤會他的生活中隻有談戀愛這一件事。
枝伊簡直不知道是禮物或玩樂讓她開心,還是眼前這個用心讨她歡心的人讓她開心,總之她度過了一段非常愉快的戀愛時光。她從前交過殷勤的男朋友,但程度上比不過範晟浩。
在巴厘島的沙灘上,範晟浩準備了一個盛大的求婚儀式,請滿天星辰和熱情遊客做見證,請求枝伊嫁給他。枝伊抱着一大束玫瑰,餘光看到五彩的氣球和輕紗圍繞的繁花拱門,以及圍觀的衆人臉上興奮的笑,而她的面前是單膝跪地的範晟浩,他手心的戒指盒裡立着一枚碩大的粉鑽戒指。
枝伊不是特别激動,但很開心,與以往收到喜歡的禮物一樣開心,她笑着朝範晟浩伸出了右手。
媽媽問枝伊:“你真的很喜歡他,願意和他一輩子在一起生活嗎?結婚可不像談戀愛,不高興了吵架,再不高興了就分手,結婚要考慮清楚以後共同生活的日子,不能一時沖動。”
枝伊暗暗對比了她家和範晟浩家的情況,又大緻回憶了一下她和範晟浩一同外出旅行的相處點滴,應道:“嗯,我喜歡他,他是一個能夠和我生活在一起的人。”
枝伊在沒有經曆過婚姻的時候,過于愚昧無知,無法理解媽媽的警告。她沒有真切地體會到,相互喜歡的兩個人,不一定是可以長久相處的兩個人。感情不是燃料,燃不起任何火焰,使得遠距離的兩人之間的堅冰融化。相反,那種天注定的、不以個人意志為轉移的距離,是消磨感情的兇手。由戀愛而走入婚姻的悖論既在于此,感情和相守從來都不是共生關系。
婚後玩了兩年,枝伊全然是範晟浩細心伺候着的公主,衣來伸手飯來張口,若不是背着抱着太引人注目,範晟浩恨不得連路都不讓枝伊自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