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枝伊的公公婆婆受不了自己兒子娶回來一位祖宗,在枝伊和範晟浩慶祝完結婚兩周年之後就催促枝伊要孩子了。
範晟浩也跟着催促,對他的公主說他想當爸爸了。
枝伊覺得這個要求合情合理,她對生育的要求尚沒有産生厭惡感,沒有想過不生孩子之類的事情,亦不希望自己拖延太久而成為高齡産婦,便收了玩心,聽從公公婆婆的話,開始認認真真地備孕。
早睡早起,按時吃飯,按時吃保健品和補品,和範晟浩一起每周去三次健身房,保持心情平和,減少到處亂跑沾上不明病毒的頻率,這種健康得乏味的生活,枝伊過了大半年,但始終沒有一丁點懷孕的迹象。
備孕生活讓範晟浩從伺候公主的仆人變為準備當爸爸的沉穩男士,他一臉凝重地告訴枝伊:“聽說備孕半年還懷不上就要看醫生了,估計是你的身體出了問題。”
枝伊有點意識到了,她的世界裡關于美好的平衡正在被打破。
從那一刻開始,她将真正地在亂世中勉力成長,以獲得力量去對抗那種紛亂。
于是枝伊隻好去檢查身體。
為了某項重要任務做了許多準備,卻被告知任務很有可能會因為她的緣故完成不了,枝伊感受到了來自夫家的壓力,并在壓力之下品味到某種自責滋味。到目前為止,範晟浩都是很好的丈夫,她不想讓他失望。
婦科檢查不可避免,她大張雙腿躺在鋪了一次性紙墊的檢查床上,一盞燈直直照着她的腿間,她又害怕又害羞,覺得自己像一隻青蛙,專供醫學生做實驗。
枝伊抽了血驗了激素水平,做了常規的婦科檢查,做了輸卵管造影,還做了陰超,腿間生兒育女的通道被冷冰冰的器具撐開過好幾回,好疼,好冷,醫生的動作太過熟練,卻并不柔和,身體的難受時刻讓枝伊意識到,這是一種懲罰,無法成為生育資源的女性在大多數人眼中,是罪人。
然而這麼折騰了一輪,枝伊的一切報告都是正常的,她的身體并沒有出現緻使她無法懷孕的問題。
醫生放下報告,看了眼站在枝伊身邊的範晟浩,說:“男方也要做檢查。”
一查就查出來了,問題出在範晟浩身上,他有弱精症。
此後的一段時間,枝伊都被一種微妙的遊離感籠罩着,她是親曆者,卻漂浮在半空中,作為旁觀者注視着一切。她不認為自己已然脫罪了,亦不知道這件事算不算得上是範晟浩的罪過,卻要想辦法安慰範晟浩。範晟浩受到巨大的打擊,沉默了好幾天。死一般的沉默,他一句話也不說。
而她的公公婆婆,既範晟浩的父母得知消息後撲到他們家裡來,公公大聲發言,出了一堆主意,婆婆低聲哭泣,用了一整盒紙巾。枝伊的父母也過來了,安慰枝伊,也安慰範晟浩。這個家的客廳除了接親當天,沒有同時容納過這麼多情緒激動的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想法,一起提出來,局面就亂得無從下手整理,枝伊坐在範晟浩旁邊,心中千言萬語無從說起,便也沉默着。
最終是比較強勢的婆婆獲得階段性勝利。婆婆聲稱是他們這對年輕夫妻太懶惰,整天不煮飯,要麼吃外賣,要麼在外面的餐館随便對付一頓,所以才會讓她兒子的身體垮了。她兒子出現這種問題絕對不可能是遺傳方面的原因,她兒子的身體從小到大都很好。所以她有信心,她兒子經過她的調養,再加上配合醫生的治療,一定會很快康複。
婆婆不顧枝伊和枝伊父母的反對,硬是留在了枝伊和範晟浩的家裡,聲稱要照顧範晟浩的飲食,幫助範晟浩戰勝病魔。
但事實不僅如此,婆婆的另一個目的是規範枝伊的生活,對枝伊一貫以來的各種習慣指出諸多需要改善的地方,命令枝伊必須照着她的要求來做。
枝伊居住了兩年多的家突然變得陌生,連她自己也要對自己感到陌生。枝伊不再能在家裡看到鮮花,婆婆認為那些東西太招小蟲子,枝伊不再能穿高跟鞋和漂亮的裙子,也不再能自由地化妝,婆婆認為那些東西會妨礙健康,枝伊不再能到處找尋美食,婆婆認為家以外的食物都不衛生,枝伊不再能趁着假日到處遊玩,婆婆認為不同的水土會給身體帶來不同的影響,不利于備孕。
範晟浩亦不習慣,偶爾會進行反抗。如果枝伊和範晟浩都堅持要外出,婆婆就不得不讓步,由得他們做想做的事,但枝伊心裡仍是不舒服,現在的婆婆跟枝伊從前認識到的那位講道理好商量的婆婆全然不同,仿佛變了個人。這讓整件事變得撲朔迷離,她有點覺得誘使她變成範晟浩家裡的一份子是一個精心修飾過的騙局,把她騙了過來,然後他們才可以毫無負擔地對她下達命令。
在許多晚飯時刻,婆婆将矛頭對準枝伊,大言不慚地說枝伊影響了範晟浩,是和枝伊結婚之後,範晟浩的身體才變差的,所以枝伊應該盡最大的努力挽回這種局面。
罪責似乎又回到了枝伊身上,枝伊感到很迷茫。
一個母親在維護自己兒子一事上面,總是不遺餘力的。
而外來的兒媳婦,是最佳的推卸責任的人選。
熬了不過三個月,枝伊就實在受不了,趕緊以看望老同學周曼的名義,沒搭理婆婆和範晟浩的挽留,頭也不回地逃出了那個可怕的家。
周曼将涼透了的最後一點咖啡喝完,尴尬又為難地低聲問:“他,能治好嗎?”
枝伊無所謂地說:“應該可以的吧。”
“都是他的問題……”
如今的枝伊已是對婚姻關系經驗豐富的已婚婦女:“我不可能從中逃脫,不管他有沒有問題,反正我都是有問題的。”
“你們大概是和小孩沒有緣分,要不……”
“不可能,我看他和他父母的樣子,是絕對會想方設法要孩子的那一類人。看電影也看到過的,這一類人在從前科技不發達的時代,生不出孩子就會讓親戚的孩子過繼到自己家裡,總之是一定要有後代。而到了現在,他們可以借助科技的手段了,就無論如何都會為自己家弄出一個孩子來。”
這些話讓周曼難耐地皺起眉,将人變為生育資源的壓榨世世代代無窮已,簡直駭人聽聞。她遲疑地問:“那你呢?”
枝伊也将杯子裡放涼了的咖啡飲盡,說:“我不拒絕要孩子這件事,但是我太累了,對着一個整天愁眉苦臉垂頭喪氣的範晟浩已經夠煩的了,還要加上我婆婆,她什麼都要過問,什麼都要管,我完全無法适應家裡有她的存在,從來沒有和這樣的長輩共同生活過,太可怕了。我實在不想在那個家待着,再不出來喘口氣,我就要憋死了。”
周曼問枝伊打算在S市停留多久,枝伊搖搖頭說沒想好,又說:“但是新年肯定要回去的,不然我婆婆會很生氣。她一生氣,我和我先生的日子就要不好過了。”
這些話語從枝伊口中說出,周曼隻覺哀痛,深切的哀痛——枝伊沒有做錯任何事,不該經曆這些折磨。
再美好堅強的人也經不起這樣的折磨。
又想連枝伊這樣鐘靈毓秀家境優渥的人物也會經曆不圓滿的婚姻,條件普通一些的人就更不用奢望遇到幸福婚姻了。經營,無中生有不叫經營。她打算将這件事作為反面事例,添油加醋之後告知她的媽媽,堵住她媽媽的嘴。媽媽近幾年總是催促她去相親、去找個男人談戀愛,抓緊時間結婚生子,煩人得很,那緊張勁兒,仿佛再不結婚她就要在世間消失了一樣。
兩人離開咖啡館,随意在路上散步。
枝伊問:“你可以陪我嗎?”
周曼當即應道:“可以呀,我每天的工作安排并不是特别滿。”
“你什麼時候休假?”
“我不休假。”
枝伊略感詫異:“你這麼忙呀,新年也工作嗎?”
“嗯,是我不想休息,所以接點工作。新年過不過都差不多,我一直在S市裡,父母和一些走得比較近的親戚朋友随時都能見,想聚在一起吃頓飯随時都聚,一大家子團圓對我們來說不是特别稀罕的事情,用不着等到過年這幾天。”
不經意間走到了她們曾經就讀的學校門口,她們想進去逛逛,但因正在放寒假,把控着大門開關的門衛不允許她們進去,便隻能作罷。
她們沿着校園的圍牆走了半圈,沒有交談關于彼此的年少時光,那些事都在她們心裡,不在唇齒間。
年前的預約大多是棚内拍攝,新年期間的預約才會有幾次外景,周曼為了多些時間陪着枝伊,在工作室拍完照片就離開。修圖的工作全部拿回家裡熬夜做,反正她入睡困難,不吃安眠藥睡不着的話,就不勉強了,從床上爬起來工作。她在夜裡總有很多時間可以修圖。
但枝伊為婚姻所困,無法開懷地玩,也沒有心思去玩,大多數時間她都用來發呆,要麼和周曼一起坐在海邊的沙灘上沉默地看海,要麼待在酒店房間裡,循環播放她喜歡的一部老電影,也不看,雙眼望着窗外,邊聽台詞和配樂邊發呆。
枝伊希望自己能夠找到破局的辦法,卻隻是在無有出口的迷宮中來回奔跑,驚惶地看着迷宮的高牆和被牆體切割成一小片的灰暗天空。
枝伊每天晚上都和周曼一起吃晚餐,偶爾到外面的餐廳去,偶爾留在酒店的房間裡,叫酒店的餐食或是叫外賣。
周曼多半會喝一點酒,而枝伊隻能喝果汁。
準備離開S市回家過年的枝伊帶着滿腔怅恨,告訴周曼:“我和别人一樣認真對待每一段感情,沒有緣分的人就和他們好聚好散,有緣分的人我就用心維護我們之間的關系,我很珍惜他們對我的感情,也覺得我自己付出的感情和努力是可貴的。”
周曼想了想,問:“你記得每一次分手的原因嗎?”
“基本上都記得。”
“你會因為什麼問題而分手?”
“回想起來,似乎是同一個原因,我好像比别的人更加容易厭倦身邊的人,有朋友說我可能比較花心,但我也不是見一個愛一個,我覺得歸根結底,是我不夠愛他們,沒有遇到合适的人。雖然他們都覺得我對他們有挺深厚的感情。我能夠完成得很漂亮,隻要懂得适時在他們面前示弱,懂得顧全他們的臉面,他們就會覺得我很喜歡他們,我在這個方面經驗豐富。談戀愛嘛,不就是這樣相互遷就,度過彼此最愛的、最無法分離的時間段。也因此,我的戀愛多半是可以好聚好散的。剛剛在一起的時候,新鮮感還沒有過,他們就哪裡都很好,很有意思,很值得探索,但在一起的時間久了,他們就全部變得乏味無聊。”
“你的丈夫……他之所以成為你的丈夫,是因為你不會覺得厭倦他嗎?”
“不是沒有,隻是有了一張結婚證作為約束,我不能讓自己感到厭倦而已。”
周曼聽出了枝伊話外的意思,說:“并非每一對擁有深刻感情的兩人都适合一生一世待在一起,有些感情因為分離而得以續存。”
枝伊露出一個自嘲的笑:“我大概不是一個适合結婚的人,也不适合長久地維護一段感情。”
周曼沒應聲,安靜看着枝伊。
枝伊繼續說:“但我不是輕言放棄的人,既然已經結婚了,那麼我一定會盡力堅持下去的。”
周曼輕輕抿嘴,露出與微笑很相像的表情,拿起桌上的高腳酒杯,飲了一口暗紫紅色的酸澀液體。
枝伊帶着點癡迷看向那個高腳杯,羨慕道:“我要是也能喝酒就好了,古人都說一醉解千愁,我也想試試。可惜我要是喝到醉酒的程度,大概就不是解千愁了,小命都要被溶解掉了。”
周曼聳聳肩:“古人說的話都很誇張,醉酒其實什麼都解不了,該發愁的事情還是會繼續壓在心上。”
枝伊将自己杯中的果汁喝完,而後重新給自己滿上同樣的果汁,又往周曼的高腳杯裡添了一點酒,告訴周曼:“我突然不想家了,好像沒有了鄉愁,或者說,家不再是我的鄉愁了。”
“不要這麼說,你肯定還十分眷戀你的爸媽,那也是你的家。”
枝伊搖了搖頭:“成家了才是真的離家,我已經長大了。”
周曼疼惜地看着枝伊,心中如口中一樣酸澀無比。天涯若比鄰的胸懷感動不了她們,精神世界中的擁有太過兒戲,她們需要更真切的擁有。生活不似杯中物,許多東西一旦失去就不可能再得,添不了第二杯,枝伊所說的家,一旦離開就再不能以從前的面貌回去。
周曼感歎道:“很多人都說家庭、婚姻都是需要好好經營的,沒有經營不好的夫妻關系,用這種說法來勸服女性将大多數精力放在其中。不是經營自己的人生,而是經營一段關系,占用了許多精力。我為聽信了這種說法的女性感到不值。”
枝伊輕輕點頭:“結婚像是給自己攬上了許多非完成不可的任務,我還是我,他也還是他,但一切都變得不一樣,很陌生,這不是依靠經營就能解決的問題。”
周曼用前所未有的嚴肅态度對枝伊說:“枝伊,我想請求你一件事。”
枝伊不禁坐直了些,謹慎地問:“什麼事?”
“無論情況變得多麼惡劣,也不要放任自己枯萎,這對你自己來說,對我來說,都是性命攸關的重要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