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七,錦州州府衙門内。
冰壇正坐堂中,清涼的霧氣氤氲。
唐毅單手握着折扇輕搖,盯着案上的黃紙。
暑氣漸消,可唐毅卻是愁眉不展。
他頗為嫌棄地伸出手,戳了戳面前像腌菜似的紙張。
其上墨迹暈散,混為一坨,還帶着些許海水的鹹腥氣,根本看不出原狀。
“這是什麼?”
一旁的警衛看出唐毅的不滿,有些尴尬地低下頭:“這是晉大人寫的《祭龍王書》。”
唐毅面色凝重,單手捏起紙頁一角,在空中晃了晃,看向警衛:“你不妨替我翻譯下,這上面寫的什麼?”
“不是的,大人,我有背上兩句的。”警衛有些焦急地擡起頭,“晉大人在海岸,親口說的‘王德薄’,我們兄弟幾個、還有林家村的村民,都聽見了。”
唐毅抿唇,将紙張提了提,試圖對着屋外的陽光仔細看看。
光透紙背,萬幸晉昭下筆有力,依稀能從暈墨之下,看出‘王德’二字。
“你能确定嗎?”唐毅看向警衛,“這晉昭好歹也是正經狀元出身,寫得出《門第論》的人,會在文章裡犯這種錯?”
“兄弟幾個都聽得真切。”警衛垂首,努力回憶晉昭的原話,“王德薄,臣民輕,四海有妖什麼的……”
唐毅看着警衛磕磕巴巴的樣子,一聲歎息,搖了搖頭。
警衛頓時着急起來:“晉大人做此文,前後不過半炷香,快言快語,出了差錯也是難免。況且他急着做些功績來,行差踏錯也并非沒有可能。”
此言一出,唐毅低頭沉思起來。
“大人。”警衛趁熱打鐵,繼續道,“您不是想讓他滾出錦州嗎?這晉昭在京裡得罪那麼些人,此事一出,京裡定然會有人借題發揮,縱是假的也能成真,都不用髒您的手,何不就此解決了此患呢?”
“放肆。”唐毅卻忽然動怒,“你一個小小警衛,也來教本官做事?”
警衛頓時跪倒在地,直呼求饒。
他心中暗惱:此番真是偷雞不成蝕把米,沒能借此機會立功,入唐毅青眼、做他的幕僚,從此登上仕途,反倒觸怒大人,往後怕是連警衛都難當了。
可雷雨始終不落,唐毅竟隻是高高拿起,輕輕放下。
他垂眸看着地面匍匐的警衛,緩聲道:“你也不容易,為這些事奔波一場,辛苦了,下去領賞吧。”
“是!是……”警衛頓時松下氣,連磕幾個頭,冷汗後知後覺地落了下來,“多謝大人賞賜。”
唐毅有些煩躁地一擺衣袖:“下去吧。”
……
警衛離開後,唐毅坐在案邊,垂眸望着黃紙,眉頭緊鎖,不知想些什麼,就連通報的人打開了門都未有所覺。
“唐大人?”師爺将門推開一條縫,低頭側着身,輕聲對屋内道,“晉大人又來了。”
唐毅頓時擡首,進而卻是一陣沉默。
師爺見他不說話,思忖着開口道:“今日還是稱病打發了嗎?”
“不必。”唐毅站起身,将黃紙壓在書冊下,擡頭對着門外道,“讓他進來。”
“是。”
師爺悄無聲息退出去。
稍許,屋外腳步聲響起。
門再次推開時,便是那張害得唐毅連得七日頭疾的臉。
“唐大人。”晉昭進屋,笑若清風,擡手便做長揖,“倒是許久未見大人了,不知身子可好全了。”
“托你的福。”屋内沒有他人,唐毅是徹底懶得和晉昭虛與委蛇了,他神色不耐,“這些日子,你不在州府,我的病好多了。”
晉昭颔首輕笑,也不管唐毅讓沒讓她落座,走到窗邊,頂着外邊的烈陽坐下身來。
日光透過窗棂打在她肩上,海棠紋陰影落在她眉眼,身形一動,光與影便在她周身流過。
這一幕落在唐毅眼裡,隻覺得晉昭同那窗棂紋樣一般難纏。
他厭煩地撥弄了下手邊的公文,抽出其中一本,問道:“今日來,又是想參誰一本?”
“大人,您誤會了。”晉昭依舊笑得眉不見眼,從懷中抽出一道折子,遞到唐毅案邊,像是絲毫未察覺到面前長官的不悅,道,“這是下官這些日子在東岸那邊的一點見聞、感悟,想呈給您看看。大人日理萬機,下官也想為錦州治理出一份力不是?”
“哦?”唐毅挑挑眉,展開折子,幽幽道,“你總算想開了,把視線從同僚身上,移到民間了?”
“是。”晉昭點頭,等着唐毅将折子的内容看完,“大人的教誨,下官不敢忘。”
“哼。”唐毅搖頭,并不相信晉昭的鬼話,垂眼看着手中折子,可當他看清其上内容時,卻是眉心一跳。
淡黃紙張上,筆鋒淩厲、力透紙背,所寫内容卻是大逆不道。
“呵……”唐毅擡眸,瞟向晉昭,“你真覺着,東岸海妖作亂,是有人德行有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