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縣令往爐中添的,均是白煤。
所謂白煤,不指顔色,而是指它的質地:淨若烏金,燃之無煙。
一派江南大戶人家作風的駱嵩延,如今也隻能冒着風雪,看碳爐内餘燼一點點變成灰。
好在掌燈後不久,識途老馬就帶着一行人進了城。
“桂小娘子是随本官入府衙客房,還是找個客棧歇息一二?”面對劉知府指派的人,他不敢怠慢。
“就不麻煩大人了。”桂枝兒習慣孤身自在。
然而揮别駱縣令,身後還有兩位時刻低眉順眼的侍從。二人均穿着規整的駝色棉袍,押送糧草馬車,令行禁止,除此之外毫無存在感。
名為随從,實則監視。
桂枝兒打心眼裡覺得劉善淵小家子氣。
混凝土制作的土方子已經上交,總不能因為他看不明白,就生怕自己跑路。
夜幕低垂,桂枝兒隻略微仰頭,就看見閃爍的星辰點綴蒼穹。
凸月朝西,灑落下柔和的光輝,坐落于道旁的客棧,此時便成為遠行人最溫暖的歸宿。
“桂小娘子,住宿之事老爺已有安排。”
沉默寡言的駝色棉袍侍從,此時終于肯開口,桂枝兒便牽馬跟他走。
門頭挑着一盞橘黃色的迎客燈籠。
木制的招牌上刻着“春和景明”四個大字,店面雖不豪華,卻顯出古樸和溫馨。
“幾位客官都這麼晚了,是打哪兒來的呀?”店小二熱情禮貌地迎上前來。
桂枝兒還在想,要不要拿出府衙的綠頭牌子,撂下一句:“來兩間上房,衙門辦案,無需聲張。”
不待她體驗,身後侍從已經摸出令牌晃了一下。
“幾位貴客裡面請。”店小二見到侍從的令牌,瞬間收起了笑容,變得小心謹慎。
他一邊向店裡招呼人手,一邊接過馬缰,把馬牽向後院。那裡有根一頭削尖打入地底的木棍,正适合拴馬喂食。
“你們這客棧的名字,倒是獨特。”桂枝兒笑道,“旁的客棧,不是什麼來福就是來悅。”
一樓的廳堂中央,僅擺着幾張方桌和長凳。
看得出來門店生意不是很火熱,角落裡的火爐熊熊燃燒,驅散了些許夜間寒意。
店小二讨好地笑道:“姑娘您真有品味。”
他引着一行人上樓,踩上木質樓梯,腳步聲在空曠的空間裡回蕩。
屋内别有洞天,床鋪整潔,桂枝兒用手一摸,被褥格外柔軟的觸感讓她訝異。
“桂小娘子且休息吧,飯菜和熱水稍後安排小二送上。”侍從躬身行禮,“明日一早,再拜訪經略府。”
這兩位身着駝色棉袍的侍從,辦事尚算妥帖。
桂枝兒自無不可。
窗外,偶爾傳來狗吠聲,很快又歸于平靜。
在這樣的夜晚,有一口熱氣騰騰的飯菜,桂枝兒已經甚至滿足。
一夜無夢。
翌日辰時,用過早膳,三人直奔經略府。
經略是前朝時,專為沿邊地區特設的官職,主要掌管地方軍政事務。
因着本朝重文輕武,經略大将軍一職虛設,甚至不再理政,隻管軍中事務,權力大幅縮小。
栾霜柏不在。
三人便輾轉去往邊防北境第一軍的校場。
還未走近,便聽到陡然拔高的一聲怒喝。
“比就比,我若是輸了,自去領罰!”
語氣中透露着不容置疑的堅決,咆哮聲在空氣中回蕩,震得周圍人屏住呼吸。
桂枝兒定睛一看,原是一位軍中屯長。
他雙目猶如兩團熊熊燃燒的火焰,直勾勾地盯着對面,胸腔起伏,呼吸也變得粗重急促。
在他對面的,正是栾霜柏。
少年提着紅纓槍,站姿如松,陽光斜照在練武場上,他朗聲道:“隻拼高下,點到為止。”
難不成你個毛頭小子還敢決生死。
屯長不屑一顧,雖說官大一級壓死人,但他們武将,最信奉的還是實力。
話音剛落,屯長搶先出手。
他亦是使長槍,鐵質槍頭寒光淩冽,盡顯鋒利。他向前大跨步,一招神龍探海,面目猙獰。
“來得好!”栾霜柏并不慌,他腳步輕移,身形閃避如風,手中的紅纓槍也随之舞動。
霎那間,圍觀者眼花缭亂。
刺擊、挑撥、橫掃。
二人似乎都有些功底在身,戰局兼具古典武俠的風韻和邊塞厮殺的激烈。
栾霜柏擰腰,以退為進,槍尖下懸挂的紅纓随着他的腳步飄揚。
突然間,他凝神靜氣,手腕上挑的姿态流暢而有力,槍尖帶着破空之聲,劃過空氣,留下一道虛影。
“中!”紅纓起舞,如烈火般跳躍。
槍尖懸在屯長咽喉前一寸的位置。
“我還是不服!”屯長倔強地一梗脖子,冷冷道,“我去領罰,但是少将軍,咱們下午再比一場。”
栾霜柏擦了擦臉上汗珠,剛喘勻了呼吸。
圍觀軍士哄笑:“屯長,你已經連比三回了。”
“噗。”桂枝兒被熱鬧的氛圍感染,亦是笑得眸光潋滟。
衆軍士回頭,集體愣神。
女子鼻梁秀挺,眉似羽箭,頗有飒爽英姿。一襲紅袍利落優雅,不知是何身份竟能在軍中長驅直入。
“桂姑娘,你怎麼來了!”栾霜柏驚喜地跳下練武場圓台。
衆軍士為他讓出一條路來,壓低了聲音七嘴八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