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松明?”
範靈樂見他來了,也是高興。他們這些家裡的讀書人,很少操持家務,更不用說來親自買肉買菜了。吳松明幾乎沒怎麼光顧過她家肉鋪,倒是他家專門來幫忙做飯的鄉下小姑,經常來這兒買肉。
“怎麼,今兒你小姑不得空?竟勞吳公子大駕,親自來買肉了?”
範靈樂又開始拿“吳公子”這個稱呼調侃他。
吳松明父親本沒有官身,他家在縣裡是專替人擺紅白喜事酒席的,近些年生意做得紅火,因此,雖不是什麼大富大貴之家,但比起佟暄、方恺和書院大部分的窮苦人家學子,他家也稱得上富庶。
吳松明向來手頭寬裕,加之他為人又憨直,慷慨大方,就惹得朋友們時不時拿“吳公子”來逗弄他。
吳松明聽範靈樂這一說,臉上頗為窘迫,不好意思地撓撓頭,“樂樂,你就别打趣兒我了。”
範靈樂知他不經逗,瞧他這樣就可樂,臉上笑意也盛了,忙問道:“今兒要點什麼?”
“哦,我不是來買肉的。”
範靈樂頭一歪,眨巴着大眼睛詢問他。
吳松明咬着腮,躊躇了半天,額頭上舊汗未幹又滲新汗。
“我……樂樂……你看看這個,你喜歡嗎?”他顫顫巍巍從袖裡掏出那支金步搖。
範靈樂瞧見那支簪子,眼睛裡驚豔的光一閃而過,“好看。”
“真的呀!你喜歡就好!”吳松明釋然一笑,把步搖遞過去,“這個……送給你的。”
“啊?給我?”範靈樂睜大了眼,“為什麼?”
“因為……你戴着好看。”他胡亂扯着。
“不行不行。”範靈樂連忙擺手,“這東西太貴重了,我收不合适。”
“可我……”
“而且你看,我就是個賣豬肉的,每天都要揮刀,戴着這個,不是把好東西糟蹋了嘛?”
吳松明:“……”
竟然每條都和佟暄說的合上了。氣人!
“樂樂……”
“這不是吳可筠家那小子嗎?”
身後傳來聲如洪鐘的一吼。
吳松明吓得脊背一僵,忙把金步搖揣回去,轉過頭,笑容僵硬,“範……範叔好。”
“真是松明啊,書院今天下學了?”
“哎。”
“下學了不回家,你來這兒幹嗎?”
“我……”他攥緊了袖子的金步搖,冷汗涔涔,看着範屠戶肌肉盤虬的臉,就覺他把“兇神惡煞”四個字都刻臉上了。要是叫他知道自己打了範靈樂的主意,保不齊就會一腳把自己踹飛。
“我來給家裡買肉了。”
“呦?稀奇!”範屠戶走到案闆前,熟稔地系上圍裙,撇頭示意範靈樂去後邊兒坐着歇息,“未來的吳舉人竟然親自來買肉啦?”
範屠戶逗他,吳松明隻是賠着苦笑。
“要點什麼?”
吳松明随口說了一串東西,付了錢,提溜着肉,偷偷揣着那支沒送出去的金步搖,灰溜溜走了。
範靈樂瞧吳松明見了爹爹那小鹌鹑樣兒,臉埋進手心裡,直憋着笑。
“哎,那小子剛跟你說什麼了?”
“沒什麼。”她臉從手心裡擡起,笑意還未褪去。
範屠戶見吳松明一來,女兒就樂了,眼睛一忽悠,心思活絡了起來,“哎,那吳松明好像也還沒議親呢吧?”
“爹!你想什麼呢?人家比我還小了仨月呢!”她看爹爹這幾日真的是走火入魔了,什麼人都能惦記上。
“小一點怎麼了?會疼人就行!你看這吳松明,家世也還不錯,人長得嘛白白淨淨的,性子咱也知道,是個老實軟和的。這年紀不成問題,十六歲也可以娶妻了的嘛!”
“爹!”範靈樂厲聲打斷他,“你就别瞎攪合了。吳松明是挺好,但我對他沒那個意思。”
“那怎麼了呢?”
“他太慫了。”
範靈樂剛說完吳松明“慫”,沒過幾日,這小子卻像是吃了“豹子膽”了。
每日一下學,他便直奔歡樂肉鋪來,書箧放到一邊,卷起袖子就開始幫忙幹活兒。切肉他不會,就笨手笨腳地用麻葉打包豬肉。
他這人,讀書轉不過來彎,手腳也不利索。範靈樂教了他好多遍,還是隻能囫囵包個模樣出來。
“你這包的是個什麼東西?肉都擠出來了,不對不對,拆了重來。”範靈樂在一邊指導着。
“哦……哦哦。”他連聲應着,擦擦額頭上因緊張滲出的汗,又去慢吞吞拆麻繩,拆完了又重新卷着麻葉去包,“是……是這樣嗎?”他手上一邊動作着,緊張兮兮地瞥一眼範靈樂,一雙圓眼睛在豬肉和範靈樂之間來回橫跳,活像隻受驚的小兔子。
範靈樂本來佯裝生氣地豎起蛾眉,見他慌慌張張的模樣,沒掌住,撲哧一下笑出聲來。
她扶着腰,笑得前仰後合,清脆的笑聲從肉鋪飛出去,飛過湧動的人潮,湮滅在街頭熱鬧的喧嘩聲中。
笑夠了,她拭拭眼角的淚花,正對上吳松明尴尬而又不失禮貌的微笑。
自和佟暄在曉月河分别後,她還是頭一次,笑得這麼開心。
街上人頭攢動,模糊了對面的人影。
佟暄背着書箧,還是那身洗舊了的牙白直裰,立在街對面的廊檐下。範靈樂的燦笑落入他眼裡,格外刺目。街頭的喧嘩吃掉了她的笑聲,可那彎彎的眉眼,調皮地往外頂的小虎牙,無不昭示着她的快樂。
那一刻,他忽然覺得,寬和可親的吳松明是那樣礙眼。
墨黑的眼眸陰鸷幽深,眼底風卷烏雲。
或許,吳松明應該從浔陽縣永遠消失。
腦海中的神經忽然繃緊。
他合上眼,将眼前的場景阻斷,緩了緩呼吸,腦海裡拼命回想吳松明曾經對自己的好。不可否認,他是個很好的人,心思純粹,有赤子之心,盡管天賦一般,卻從未對自己有過嫉妒之心,反而總是不吝誇贊,無私分享好物。
吳松明對你很好,佟暄,他沒有什麼對不起你的地方。
一番冷靜克制,瘋狂冒頭的陰暗想法終于消退了下去。他呼了口氣。
佟暄常常會有這種突如其來的失控感,任何一個讓自己不爽的人,他都要成倍地報複回去。譬如上次那個摸了範靈樂屁股的捕頭,他即刻吩咐暗衛悄無聲息地将他在夜裡刺死,随後丢入曉月河中。
他早也發覺了,自己似乎是個道德包袱很弱的人,這常常讓他覺得危險。甚至在更早的時候,他連這種危險意識都沒有,似乎覺得天然就該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