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歲那年,家裡養的一條小黃狗死了,妹妹佟雪抱着它哭得悲痛欲絕,可他一點也哭不出來,甚至有點不耐煩,隻想快點把它埋了。
“行了,死都死了,你再哭它也活不過來了。”
“哥,你怎麼可以這麼狠心?”佟雪淚眼模糊。
那個時候,妹妹傷心失望的眼神叫他難忘。
漸漸地他發現,自己似乎跟别的小孩兒不太一樣,他不懂哭,也不理解别人為什麼要哭。這種特殊讓他不安,所以他開始隐藏自己,想讓自己看起來不是那麼的奇怪。
佟暄想,一直以來,他都做得很好。
就像剛剛對吳松明會産生的想法,隻是刹那,他便感覺到了危險,長久以來鍛煉出的理智很快地便壓制住了心裡生長的瘋狂。
再睜眼,眸中已經恢複了清平。他最後看了一眼肉鋪前相視而笑的少年少女,神色如常地轉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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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松明近日心情不錯,他每日來書院都拾掇得清清爽爽的,昂首闊步,意氣風發,人往案桌前一座,就開始唧唧地哼小曲兒。
不止方恺瞧出來他的春風得意了,連書院裡的其他學子也開始有了微詞。
他在歡樂肉鋪幫忙的這段時間,很快就有書院裡的同窗知曉,不過一日,便傳得書院人盡皆知。
“哎,這個吳松明,跑去給人屠戶家倒貼賣肉,他還在這樂呢。”
“你懂什麼呀?這叫為了心上人,心甘情願。”
“嘁,不就是個姑娘嘛,還是人佟暄看不上的。就為了她?好好的讀書人搞得自己一身葷腥,真的是有辱斯文。”
那些背後的小聲議論,吳松明自然是聽不到。或許就算他聽到了,也隻是當做聽不到。
現在追求範靈樂的事情好容易有了點進展,他正是躊躇滿志、鬥志昂揚之時。
經他這些時日和範靈樂的相處,他總算摸出點姑娘的喜好。
這一日下學後,他特地摘了一籃子白玉蘭,挎在臂彎上,往歡樂肉鋪去。
鮮美的白玉蘭鋪滿了一整籃,瑩潤小巧,潔白如雪,香氣清芬,絲絲縷縷纏繞,在這肉腥氣濃重的鋪子裡,似是為姑娘開辟出了一片新的天地。
範靈樂接過的時候,那眼底的欣喜,更勝當日看到那支金步搖。
“好香啊。”她提起籃子,臉埋進去,鼻尖觸到白玉蘭柔軟的花瓣,沉醉地閉上眼,笑容在姑娘的嘴角淺淺綻放。
吳松明癡癡地看着,卻覺得她比這白玉蘭還要美。
“你是哪裡摘來的?”
“你放心,我沒有亂攀折别人的花,這是種在我鄰居院子裡的,我特地問過他同意,自己上去摘的。”吳松明連忙解釋,生怕她誤會自己是那“采花賊”。
範靈樂忽然斂了笑,看向那籃子白玉蘭,幽香飄飄,叫她想起植在佟暄書屋前的那株玉蘭樹。
年幼時,好多次,她都爬上那堵牆頭,冬季時伴着玉蘭樹掩映的枝丫,夏季時聞它清幽的芬芳,便是這樣,傻傻看着窗前那個低頭讀書的俊美少年。
那株玉蘭樹,就植在他的窗前,可他從未想過摘下哪怕一朵,送到她手心。
從未。
“樂樂!你……你怎麼哭了……是不喜歡嗎?”吳松明見她眼眶起了霧水,以為是自己又弄巧成拙,惹她不高興了。“你要是不高興我摘花,我以後再也不摘了!”
“沒有……”她搖頭,似乎怕說服力還不夠,又拼命搖搖頭,淚水嗒地從臉頰滑落。“我很喜歡……真的,非常喜歡……”
她擡頭沖他笑,眼淚又一邊流,看得吳松明揪心死了。
“我隻是太高興了,從來沒有人送過我花,你是第一個。”
“我嗎……?”吳松明有點不可置信。
範靈樂又被他那傻樣兒逗樂了,她從籃子裡執起一朵花,别在發髻上,潔白的玉蘭花插在姑娘墨黑的發間,替她散出淡淡清香。
“好看嗎?”範靈樂眼睛彎若新月。
“好看……”他喃喃,又用力點頭,“好看!”
她徹底笑開了,捧着籃子,咯咯地樂。
她笑是真切的,心卻是苦澀的。
範靈樂,原來一個男孩兒面對心儀的姑娘,是這樣。是費盡心力地讨好她,哄她開心,對她百般殷勤。
原來佟暄的不冷不熱,就是在無聲拒絕。可惜以前,她都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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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靈樂感覺到,自己對吳松明不像一開始那麼抗拒了。
這慫小子顯示出了他皮糙肉厚的本領來,總是三天兩頭地在範靈樂面前顯眼。或者捧來一本《俳諧集》,一頁一頁給她講上面的笑話;或者送來一些有意思的小東小西:用手一搓就會飛的竹蜻蜓,拉一下機關就會在桌上哼哼嗤嗤爬的木頭小豬……
隻要有吳松明在的地方,範靈樂周身都會洋溢着一種輕松的氛圍。
範屠戶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裡,再加之又去發動了他的“間諜技能”,将吳松明的家庭情況做了番調查,對這個小子是越來越滿意了。
“樂樂,你覺得吳松明怎麼樣?”範屠戶抽了口旱煙,問道。
夜晚的堂屋燈火幽微,月光灑在堂前階下,染白了青石闆。範靈樂就着油燈給爹爹納鞋底,手上麻利地動作着,隻是低頭不說話。
範屠戶見女兒沒有回話,心裡反而有點高興。他知道自己這個閨女軸,一時半會兒還放不下佟暄,但她至少沒有立馬出口反駁,就是不反感。
果然,過了半晌,她開口:“爹,我還不着急。”
範屠戶抽了口煙,沒說什麼。
範靈樂确實不急,她對吳松明實在沒有那個想法。這時候,她終于明白爹爹當初那句話,原來從“不讨厭”到“喜歡”,隔的不隻是十萬八千裡,它們之間,是銀河,是天塹,是無論如何努力都彌補不了的縫隙。
可雖然她不急,範屠戶卻按捺不住了。
這日,父女二人在桌邊用晚膳,範靈樂剛夾了一筷子蕨菜,範屠戶就陰沉着臉開口:“樂樂,有件事,爹爹一直瞞着沒告訴你。”
“前段時日,張媒婆領着賀知縣家的人過來提親了。”
話一出,範靈樂頓時噎住了,什麼菜也沒胃口吃了。“爹,那你怎麼回的?”
範屠戶放下筷子,佝着頭,兩手掌住大腿,“我回絕了。”
他甚至都沒忍心告訴女兒,人家是想把她納為妾室。
自己寶貝到大的明珠,他甯可她嫁的人身份低點,也不舍得送她去有錢人家做小。
“那就好。”範靈樂松了口氣。
“我跟他們說,你已經跟吳可筠家的小兒子議好親了。”
吳可筠家的小兒子,就是吳松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