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抹霞紅隻是不着痕迹地顯了一瞬,又極快被壓回去。
“你試探我。”他聲音喑啞,還有些委屈。
祈清和仰起頭,理所當然道:“是你露了破綻。”
“你多久看出來的?”應知離問她,語氣是強作的生硬冷淡,尾巴卻眷戀着,遲遲不松開。
“嗯……可能是從你愛在樹下曬太陽起。”祈清和想了想,如實回答。
沒辦法,他演技太過拙劣生疏了,無論怎麼看,都不像一個人類。
她再度瞥了一眼繞在自己身上的尾巴,原來是貓類麼……
這一瞥,毛茸茸的尾巴抖了抖,不舍似的,悄悄松開了幾分。
“你沒别的,要問了麼?”他悄聲道。
祈清和笑容斂住了,阖眸,想了一會兒。
其實她真沒什麼想知道的,他是人是妖,來時歸處,目的為何,她都不是很在意,他為善非惡,便以足矣。
方才那一念小小不滿,隻是惱他什麼都不願說的性格。
她睜開眼,眨了眨,問了另一個問題:“攪得這清夢不甯的那道雷聲,從何而來?”
應知離眸光暗下去,心中五味雜陳的,像被自己爪子劃過似的,有點難挨,有點疼。
他本來想,如果她好奇,無論問什麼,他都回答。
可她什麼都沒問,那一刻,他就明白了,是他無關緊要,所以并不在意。
應知離聲音低了幾分,壓下心中失落,回答道。
“是骊龍那家夥的夢。”
聽得這話,祈清和半撐着坐起身,回眸向遠處看去,隻見絢爛如虹的雲層中央,有千萬道漆黑如墨的夢,環繞着如水流般,向着一個方向旋轉彙聚。
仿佛深淵溝壑,彙卷成一個巨大的無底漩渦,延伸至不知何處。
而他們的雲舟,順着星海,正巧行至這駭人烏雲的邊緣處。
祈清和從未見過這般陰森可怖的噩夢模樣,攪碎天地的絕望實質化,仿佛下一刻,就要将一切吞噬湮滅。
“轟隆——”
烏雲中又隐隐傳來一道雷聲。
而在他們的雲舟旁,諸多絲絲縷縷的夢四下躲藏着,白色黑色,混雜交錯,祈清和伸出手去撥動那些觸手可及的夢境,諸多景象,就在她眼前如走馬燈似的層層閃過。
是别瀾夜的瑣碎噩夢,是他出逃不問都後的那段經曆。
一個破敗巷口中。
“滾!”一個粗犷的壯漢手持驅妖旗,諸多辟邪術法砸向别瀾夜,“呸,一個惡妖兇獸,怎麼還敢活着。”
别瀾夜擡頭,眼刀一橫,周遭戾氣眼看着就要壓制不住,他下意識想反手碾死眼前人類。
一個小丫頭從壯漢身後探出頭,手裡抓着尖銳碎石,狠命砸向别瀾夜。
“嗚嗚嗚我讨厭你,兇獸都是吃人的妖怪,你還我娘親。”
别瀾夜垂眸,收了方才戾氣。
碎石塊擊中額角,淌下一道鮮血,浸染眼眶,他一動不動,一聲不吭。
别瀾夜就這樣行屍走肉般,向着瀛洲相反的方向,倉皇逃離,颠沛流離,一路被唾棄,被謾罵,被踐踏,有時他也會自嘲,當兇獸當到這份上,足夠狼狽可笑。
半生漂泊,無家可歸。
祈清和手一揮,這場噩夢,輕輕飄遠了。
望着那萬丈不見底的噩夢深淵,她想,得跳下去,化解這噩夢中的心魔,才能知道,那段過往,藏着的答案。
仿佛察覺到了她心念所動似的,腰上圈着她的尾巴緊了緊,祈清和回眸,就見應知離目光裡,滾着如哀求一般的情緒。
“别去,好不好?”
他捉住了她眸光中的決絕孑然,這一瞬,他就明白過來,這位濟世渡人的醫者,動了入夢的心思。
可夢的顔色愈深,就意味着那段過去,愈危險可怖。
“這場噩夢,會很疼。”
仿佛賭氣一般,聲音帶着威脅,他欺身湊上前去,身體微微顫抖。
“太疼了,又疼又漫長,萬一你醒不過來,怎麼辦?”
他忽然有些讨厭她那渡世救人的善良。
半心悲憫,半心仁慈,能不能留出一分,給你自己?
祈清和神色平淡,沒有說話。
周遭的夢境因那方才小小的混亂,喧嚣哄鬧,不同景象紛紛呈現出來,如一汪沸水滾開。
——“常夜道友?你确定你要改名對嗎?”
——“對,換個吉利一點的名字,常樂?常平安?怎麼樣?”
——“還望不問都盡早清剿叛徒,切勿手下留情。”
——“這是不問都内部事務,與謝家無關。”
——“你就是這次來參加相盈山開壇論辯的修士,謝桓?”
——“是,還望惠長老不吝賜教。”
那團淺紫雲霧中,正虛現着謝桓與惠長老二人。
隻見惠長老意味深長地看了謝桓一眼,緊接着便開口提問。
——“那就請謝小友先來談談,何為無情道。”
何為無情道?
二人間目光對峙着,誰也沒說話,隻是,應知離的尾巴更收緊了幾分。
他想。
得想個法子,留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