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活生生的人就這樣瞬間沒了蹤迹。
衆人都沒有想到這發展,一時施救不及,紛紛愣在當場。
“掉、掉、掉,他們就這樣掉下去了?”任玉則結結巴巴,舌頭都有些捋不直,仍有些不敢相信,居然傻乎乎地開口問,“那下頭是哪裡啊?
自然沒人回答他。
他呆呆地看着簡雲琛原先的椅子處發愣,突然無端端想起了那夢瑤的最後一句話——
“你該去地獄贖罪了”。
難道那“下頭”就是她口中的地獄麼?
可是如果那是地獄,那如今他們腳掌所踏之地,又是哪裡呢?
其實自從醒來,知道自己落到了這個暗無天日,如同一個巨大的監牢的地道裡,那一刻,每個人或多或少,都已經想過了最壞的結局,還不止一次。
但是,人畢竟沒死過。
這種一生隻能體驗一次,且從無過來人的經驗流傳下來的事,無論絞盡腦汁設想多少次,仍是不免隔着一層模糊朦胧的輕紗,理智上大約知道輪廓,卻沒法落到情感的細節上。
但是簡雲琛剛剛被處刑的那一幕,卻突然活生生地将死前的痛苦極為具象地呈現在了每一個人的眼前。
他自己就是一副畫,名叫死亡。
對在場的所有人無疑都是一場巨大的沖擊。
唯有紀彤在此時此地居然産生了一種近乎荒謬的,倒錯的,卻塵埃落定的确定感。因為她心中那縷一直萦繞不散的不詳預感終于被坐實了。
一場不需要公審的判決,一個不需要供詞的罪人,還有一群被迫圍觀處刑現場的觀衆。
這就是“判官”所追求的審判儀式。
可是,這樣的行事作風背後,究竟隐藏着什麼目的?難道就是天生喜好審判罪惡,偏偏願意花這麼大的力氣做一個暗地裡懲惡罰罪的“英雄”?
那“他”的判決到此結束了麼?
如果沒有,那下一個會輪到誰?
*
“諸位看的可還滿意?”那人此時又恢複那種慢悠悠,随時遊刃有餘的語氣,“私以為這一出戲可比平日裡那些戲台上演的真實多了,讓人沉浸其中,難以忘懷。”
“讓我想想,下面咱們再看點什麼好呢?衆位難得來一趟,隻看這一個節目,怎麼也不像話,是不是?”
這人似乎想要表演得更像一些,但是出口的語氣卻太過輕快愉悅了,顯然一早就已經設計好了節目單。
“他”十分熱情地介紹道:“我們不如來看皮影戲吧,怎麼樣?”
“這皮影戲可是很有意思的,在下有一套珍藏,用料精良,可堪考究,是專用——”“他”有些故意地停頓了片刻,吊人胃口的心思昭然若揭。
“一百零八個惡人的人皮縫制而成。”
一時空氣仿佛被話音凍結了,甚至聽不見人的呼吸之聲。
隻有那人哈哈一笑,打破僵局:“開個玩笑,隻是用在那山中作惡的野獸之皮做的而已。衆位不要緊張。”
“請各位入座吧。”
這是他第二次說這句話。
但,這次,依然無人坐下。
試問目睹了簡雲琛被禁锢在椅子上砍了十根手指,又掉落到不知什麼地方後,還有誰會心安理得坐在那個奪命座椅上呢?
眼看無人從命,那人也不氣惱,隻是十分客氣地解釋道:“丹青公子那是罪有應得,在下才會小懲大戒,諸位既然是來此地仗義疏财的大善人,在下又怎會如此無理呢?”
“再說諸位若是不坐下,這節目怎麼開演?若是不能按時演完,在下又怎能按時送各位出去?若是晚歸引得家裡人擔憂,可怎麼是好啊。”
這話說得極為通情達理,似是設想周到,但是衆人聽着卻同時心中一緊。
“他”在威脅他們。
衆人在此已是身在刀俎,任人魚肉,但是家人的安危卻還不能确定。“他”既然能将他們幾人囚禁在此,若是使個手段,要是抓了他們家人來也未可知。
因此,不需要“他”再多說一句,衆人也隻得乖乖按着原來的座位坐下了。
紀彤低頭看了看她身下的椅子,又用手細細摸索了一遍,卻并沒有看出來有什麼機關,這似乎就是一把普通的木頭椅子,頂多木料用的比較講究,頗為結實。
還是那面鏡子,隻是這裡頭的影像,變成了七個人。
仍是一陣白色的霧氣升起,片刻後,霧氣散去,那鏡子裡頭顯現出了七八個皮影來。
這人說的很對,并無一絲誇張。
這套皮影确實做工精細,皮質潔白,看着通透柔韌,不知是用什麼野獸的皮做的。而這些皮面上則以刀具精心雕刻出各色人物,色彩豔麗,且五官明晰,從面部表情到服飾細節,無不栩栩生。
但是往常表演皮影戲,背後都有一個到多個操縱的人才能完成,這鏡子背後卻是空空如也。
但衆人卻已經有些習慣了,仿佛他們已經認同這鏡子裡還存在另一個世界,隻是與他們有鏡面阻隔,兩者雖然能見,卻不能互通。
一陣唢呐之聲響起,戲開演了。
這出戲的主角是一個男人,名叫馬山。此人豹頭虎目,臉上兩撇掃帚眉,看着脾氣爆烈,并不好相與。
這馬山本家境殷實,但是自年少的時候起,便不服家中管教,反倒愛出入市井,走雞鬥狗習得了不少惡習,因此長成了一個地地道道的流氓混混。
但是他并不甘心于此,反倒愛結交朋友,在意外認識了一個強盜後,居然對這種刀頭舔血的刺激生活十分向往。兩人一拍即合,決定一起占山為匪,這馬山還給自己起了一個響亮的诨号叫“鎮山王”。
此人自落草為寇後,便越發暴虐兇殘,攔路劫道,欺男霸女,都是常事,他還常行綁架之事,不僅問被搶者的家人索要高額贖金,更會在收到金銀後,殘忍撕票。為了毀屍滅迹,這人還發明了許多酷刑,殘暴程度讓人聞所未聞。
而這一切放到了皮影戲裡,明明已經沒有那麼血腥,卻充滿了荒誕的恐怖。比如這馬山為了想知道哪種兵器最為鋒利,居然連砍數十個人頭,分别用刀劍斧钺等兵器劈成兩半。一時間滿鏡面上都是咕噜噜的斷頭,而那斷頭的皮影,雖然沾着紅色的血滴,臉上卻仍保持着生前讨好的笑意,仿佛不知痛苦。這樣誇張的展現,簡直讓人如鲠在喉。
這一折演完,樂聲漸歇,光影漸暗。
“諸位覺得這馬山為人如何啊?”
任玉則很是乖覺,懂得識時務者為俊傑,便第一個回答:“這人也太過兇殘了,恐怕不太正常。”
闫文賀也連連搖頭:“雖有人形,實為牲畜。”
井如海更是憤慨道:“居然對婦孺幼兒也能下如此狠手,該死。”
馮業也點頭稱是。
剩下的齊麟、李蘭溪和紀彤三人卻并沒有說話,一來是這人并沒有要求每個人都必須回答,二來他們的神情可能也已經回答了“他”的問題。
紀彤自然也對這馬山的行為十分不齒,但除此之外,她卻隐隐覺得這皮影戲的情景似曾相識,好像在哪裡聽人提起過。
可是自從她吃了那宴席,便總覺得自己的手腳酸軟沒力氣,連腦子的活動也緩慢了許多。想了好一會,才終于從過往繁雜的記憶裡翻出來一幕。
血池之刑。
在名捕司門口被人放血的那個賊寇,叫劉大奎的。
一樣的兇殘,一樣的喪心病狂,一樣的毫無人性。但是這人為什麼要做這一出戲,難道是将劉大奎化名馬山,讓他們看他從前的惡行呢?
如果之前看了簡雲琛的過往,是為了揭露他的惡行,從而處以極刑。那這個馬山如果是劉大奎,他已經死了,正是死在判官手下,這一番回顧,又究竟是為了什麼?
那人聽了幾人的評價,很是贊同:“是啊,在下也覺得此人該死,老天爺若是有眼,合該當場降下一個大雷,直接将這厮劈死了事。”他停了停,卻滿含興味道,“但是看戲嘛,如果這麼容易就能被猜到結局,就沒什麼意思了吧,大家還是繼續看吧。”
原來這出戲還沒有演完。
又是一陣樂聲起,這次卻顯得高昂熱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