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彤的臉上卻并無一絲雀躍之意，淡淡地提醒道：“那你現在可以停止那水銀開關了吧，畢竟我的朋友還在下面等着。”

任玉則像是一個找到了順眼的玩伴的孩童，此刻幾乎是對紀彤千依百順，立即道：“自然可以。”而後他使了個顔色，黑衣人便回身将多寶閣上的琉璃花瓶輕輕一扭，立刻便傳來一陣機簧震動之聲，接着往更深遠的地底傳去。

任玉則柔聲細語，道：“姑娘如今便大可安心了。隻是目前水銀回流還需要些時間，咱們不如再聊聊天。”

“說點什麼好呢？”他站了起來，左右搖晃着手裡的扇子，似乎搖擺不定，又似乎興緻盎然，“不如就說說姑娘在将那幾個惡人處刑的時候，心裡有什麼想法？是否覺得快哉快哉，确有此報？”

紀彤卻誠實道：“說實話，感覺并不好。”

但是任玉則的表情卻并不失望，反倒是鼓勵地看着她：“為什麼？”

紀彤卻慢慢垂下頭，仿佛不堪其重，聲音中居然染上了少見的低沉失落，道：“無論是什麼人，第一次殺人終歸讓人害怕、恐懼、懷疑、痛恨，因為鮮血滾燙如火，腐蝕萬有，且一旦染上，就再也洗不掉了。

“他們本就作惡多端，即使你因為自保，殺了他們，也絕不該覺得愧疚不安。”任玉則的嘴上雖然如此說，但是在場之人都看到他的神情變得十分興奮，甚至比之前聽到紀彤做出了選擇更加熱烈。

紀彤卻因為低頭，錯過了這一幕，她隻是自顧自繼續訴說着自己的愁悶：“不，不光他們有錯。從我讓他們躺入石棺的那一刻開始，我和他們有什麼區别呢？”她的聲音越來越低，也越來越慢，似乎含着無盡的消沉，陷入了自暴自棄。

任玉則仿佛一個在陷阱邊等待了許久的獵人，他明明因為這些話語而熱血沸騰，但是為了不驚擾獵物，隻得強自忍耐着，反倒是愈加沉着地撫慰眼前迷途的羊羔：“隻有毀滅一切罪惡的源頭，才是真正的善。你做的對，以後也該如此才對。”

任玉則這時候才真正露出了無聲的，但是堪稱險惡的微笑，甚至他的臉上的得意已經滿溢了出來，再也無法掩飾。

“原來，這是你真正想要的。”

“讓無辜者手染鮮血，讓衛道者心生動搖，讓純善者墜落深淵，讓困乏者永迷欲海。”

“無論是對我，還是你的那些需要複仇的客人。”

說到最後一句，紀彤的頭已經昂了起來，眸子中卻是一片雪亮，哪有什麼灰暗之色。

“這話可怎麼說的呢？”任玉則的表情簡直是無辜極了，“紀捕快，之前不還覺得小可是判官麼？若是判官，就該以伸張正義為己任啊，怎麼會做出你說的這些事情呢？”

紀彤點點頭：“是，先前你在石室内的種種表現，确實讓我一度被迷惑了，以為你就是那個判官。但是就在剛剛，我身處那場賭局時，卻發現這其中巨大的矛盾感。”

“一個要殺人判罰的所謂的正義使者，怎麼會如此鐘愛這種生死善惡的抉擇遊戲呢？因此，我細細回想了一番才發現，其實這些前面三輪審判的形式更像判官的風格，而最後的賭局，則是你的喜好。所以，我猜這次設局的不光隻有你一人，你應當還有一個同謀，且和你的地位相當。”

“哦，小可身邊原來還有一位夥伴嗎？我怎麼不知道？”任玉則的語調上揚，似乎極為疑惑，但是眼中卻閃動着促狹，仿佛在表演一個拙劣的謊話。

紀彤便也由着他演：“你所設計的孽鏡、火獄、剪指，幻境，這些暗道機關，無一不是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才能辦到的。”

“可是，無論是夢瑤，還是雨霏，甚至是那些死在馮業手中冤魂的家屬，這些苦主大多家境貧寒，并無身家地位，他們的冤情甚至官府都不願受理，這樣的一群人居然個個都能找到你這裡，不是太巧了麼？”

紀彤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語帶抱歉道：“恕我直言，你長得可并不像是随便會發善心的人。”

任玉則聞言沒說話，但是笑容卻更大了一點，似乎收到了褒獎。

于是紀彤便接着道：“在你的眼中，人命更像是蝼蟻，而所謂的複仇審判，也更像一個個精心設計的遊戲，就如同剛剛展現在我們面前的那些奇景一樣，不過是幻術和酷刑結合的一場好戲罷了。”

她定睛注視着眼前這位從幕後走到幕前的表演者，笃定道：

——

“至于，正義，我想那是你根本不相信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