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是，就算程松直不想“随便他”，也由不得自己。程老師開個家長會，先是聽别的家長眉飛色舞地炫耀了自己的孩子多麼多麼優秀，又挨各科老師好幾頓批。三中初中部和高中部雖然是分開的，但老師們多少是認識的，老師們一邊覺得不引起程老師重視不行，一邊礙于同事之間的交情和名師的面子，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委婉到了極緻以後，話還是很難聽。

程老師離開學校時還算平靜，可是程松直感覺得到，程老師的氣壓正越來越低，直到兩人關上家門，那股怒火終于燒起來了。

“啪”一聲，程松直再一次挨了耳光。

他其實很不喜歡挨耳光，實在有些傷人面子，但是他背着程老師抽煙這事，怎麼的也得挨一頓狠的。

“有什麼話要說？”程老師怒氣沖沖。

程松直不願意服軟，硬邦邦地伸手道：“把打火機還給我。”

程老師一腳直踹小孩膝蓋，程松直“砰”一聲跪在地上，可他不可能這麼乖乖挨教訓，掙紮了一下要爬起來，就在這當兒，程老師已經拿起放在電視櫃上的戒尺了。

又是一腳，程松直跌回地上。他如今已不會在十一月穿兩條褲子了，牛仔褲并不厚，膝蓋磕在地磚上，生疼。

“他媽的别踢我！”

别說踢了，程老師氣到想打斷他的腿！“什麼時候開始抽的煙？”

“你沒資格管我！你是我老子也沒資格！”

程老師紅了眼眶，胸膛上下起伏，揪住小孩的衣領，就着這個跪着的姿勢，把他拖到牆邊：“擡起頭！看着她！你要是覺得自己對得起她，你就起來！從此以後我再不管你！”

牆壁上，時清蘭的照片清晰如新。

程松直很久沒見過媽媽了，連照片也沒有看過。他去外婆家後不久，就漸漸抗拒談起媽媽，不願意外婆在飯桌上擺一副空碗筷，不再翻媽媽的作品合集，不去看以前的照片，甚至連媽媽的忌日，他也不願意去墓地跟媽媽說一句話。

他分明認清了媽媽已經去世的事實，卻自欺欺人地以為，隻要他不去面對，就可以活在媽媽還在世的時候。

他沉湎在自己的世界中如此之久，久得他都忘記了媽媽的模樣。如今他跪在地上，被迫擡頭仰望照片裡笑容燦爛的熟悉面孔，耳邊又隐隐約約地響起媽媽的聲音。媽媽一聲一聲地叫着他，有時候是小程奧特曼，有時候是松兒，有時候是程松直，那個溫柔帶笑的聲音響在腦海裡，他仿佛回到了小時候。

他們一家三口在那個舊房子裡，圓圓的餐桌，滿滿的不愛吃的青菜，門外響起敲門聲，是樓上的葉姐姐要帶他去寫作業，出了小區門是小學，他跟孟承雲打架，小學轉過去就是三中，爸爸帶着他去看哥哥姐姐們上晚自習，辦公室裡老師學生混雜，葉叔叔朝他招招手，說松兒過來，叔叔教你數數······

他記得的所有事情如同電影鏡頭一般混雜在一起，一幀一幀從腦海裡閃過，然後他的眼淚一顆一顆往下掉。

他真的好想媽媽。

“程松直，我再給你一次機會，你要是覺得你這個樣子對得起她懷胎十月把你生出來，千辛萬苦把你養大，你就起來，回房間也行，去外婆家也行，去哪裡都可以，我再也不打你，再也不管你！”

程松直不說話，隻有眼淚掉個不停。

其實程老師也很傷心，時清蘭是他的傷疤，他獨自一人生活這幾年，盡可能避免跟别人提到時清蘭，仿佛這樣就可以自我欺騙，時清蘭并沒有死，隻是出門上班，或者到外地出差。

在這件事上，他跟程松直半斤八兩，誰也好不到哪裡去。

可是現在，他對程松直真的沒有辦法了，能想到的唯一讓孩子聽話的方法隻有把時清蘭搬出來。

揭開孩子的疤，也揭開自己的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