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念自從搬回基地宿舍之後,時常會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就好像生活短暫駛離既定路線,又重新無縫銜接回到正軌,平淡到幾乎乏味。
近幾個月和謝持有關的記憶都隻不過是泡沫般虛妄的臆想。
一切又變得按部就班起來。
她每周照常打卡上班,閑暇時窩在宿舍裡看手冊模拟各種情景飛行。偶爾碰上晉姝意和程澈有空,便聚到樓下餐吧裡互相倒苦水聊八卦,話題永遠都繞不開工作。
至于晉姝意最關心的私人問題,黎念總是緘口不言。要麼故意打岔換話題,要麼直接裝死。
這麼多天她幾乎未曾與謝持講過半句話。
如果不是周珮文隔三差五打來的電話,關心她一個人在大興的生活狀況,順帶給她轉播謝思邑案件的辦理進度,她險些都快忘記那些驚心動魄的瞬間,還有痛苦時無法呼吸的感覺。
有時黎念聽着左座上的機長給妻子發語音報備說“推出了”,自己心中也會生出想要給誰發消息彙報一聲的沖動。
但她從上頭到恢複理智隻需要一瞬間。
分享欲在她看到空空如也的聊天界面時就會立刻崩解掉。
謝持說不會打擾她,果然做得滴水不漏,就連一次情不自禁都沒有過。
所以她選擇回報以對等的沉默。
一個月很快就過去。京城終究抵不過寒潮的幾番侵襲,放眼望去滿地金黃。來往行人紛紛把壓箱底的冬裝重新翻出來。
可惜基地離人氣旺的地方實在太遠,一年到頭都冷冷清清,看不到人影。黎念似乎隻有在半空中才更能清晰地體察到季節的變換。
大地的色彩随着飛機一次次升空逐漸消褪黯淡,轉眼就來到了複訓的既定日期。
黎念難得以乘客的身份來到白雲機場。
時值十一月初,節氣剛好走到立冬。但對于矗立在北回歸線之上的羊城來說,現在根本算不上冬天,甚至偶爾還會熱到需要開空調。
海雲飛行訓練中心裡,冷氣更是全年無休。全動模拟機和與之相連接的龐大電腦主機需要充分散熱,涼爽的環境更能保證機器安全運作。
黎念這次在羊城飛培基地有兩場模拟機的考試,每場考試都要分别作為PF(操縱飛行員)和PM(監控飛行員)受訓兩小時。
好消息是,按照計劃,考官是她的親親師父方榮華,在一衆教練員裡算是脾氣最好、說話最文明、打分最客觀的,還會親自手把手帶飛。
故而朋友圈裡經常會出現方榮華在海雲官網上公布出來的證件照,并附上情真意切的文字來祈求禱告——
很多在羊城參加複訓的年輕飛行員都想被分配給這位“天使”教練員。
至于壞消息,黎念自己還是副駕駛,卻要帶着飛行時長尚未破千的程澈一起接受考核。
雪上加霜的是,兩次模拟機考試時間還都排到了半夜,這正是教練員最勞累暴躁且學員最容易走神失誤的糟糕時刻。
雖然黎念之前和程澈搭過幾次班,但是同組機長從來沒讓他飛過起落。
她對這位菜鳥搭檔的實力深淺完全沒有概念,隻好在酒店裡時時刻刻拉着他核對考試科目。
“到時候真的會出這麼變态的題目嗎?低空風切變,單發停車,雙液壓系統失效,乘客還要得個心髒病。就算是哪吒有三頭六臂也不一定忙得過來啊。”程澈端着餐盤坐在了黎念的對面,不服氣地嚷嚷道。
他方才和黎念模拟ChairFly時被她虐得體無完膚。
還沒被檢察員劈頭蓋臉一頓臭罵,倒先挨上師姐的訓斥了。
然而此時此刻,黎念對程澈的造訪熟視無睹。
這讓他感到十分挫敗。
“姐,你歇會兒吧,真别讓自己累着。我感覺你快把所有記憶項目都一字不落地背下來了。”
見她手邊沒有飲料,他又把自己的冰可樂推過去。
黎念心不在焉“哦”了一聲,黏在iPad屏幕上的視線未曾挪開半分。她叉起一塊西蘭花想要往嘴裡送,卻不小心把油汁蹭到了臉頰上。
沒有對準位置。
心思完全不在吃飯上面。
“發動機遇到鳥擊應該做什麼檢查單?”黎念冷不丁問道。
“要分情況讨論,看是停車、火警、超限,還是别的。”程澈不假思索回答。
其實他深谙笨鳥先飛的道理,這一個月有在好好惡補理論知識,也發現自己的确遺忘得太快。
他緊盯着她學得入迷的模樣,無奈長歎一口氣,然後抽出墊在刀叉下面的餐巾紙遞到她面前,嗓音有些嘶啞:“擦一擦吧,你的臉弄髒了。”
“謝謝啊。”黎念沖着手伸過來的方向揚了揚下巴,但并未接過程澈的好意,顯然沒把他的話聽進去。
她仍舊目不斜視,眉間的川字紋皺得很用力,嘴唇輕微翕動着,像是在念念有詞。
簡直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
程澈舉起手便再未放下,而是更進一步,擅作主張替她拭去臉上的痕迹。
紙巾質感粗砺,他動作竭力輕柔,但這在外人看來過分親密的舉動已然越界,也徹底召回了她的注意力。
“你——”黎念蓦地一驚,整個上半身不由自主向後仰,緊急避開和他的肢體接觸。
等到她恍然意識到對方并無冒犯之心,連忙把還沒來得及說出口的責備吞進肚裡。
“對不起,我一想到晚上要飛動模就忍不住緊張。明明已經是F4副駕駛了還這樣,你可别笑話我啊。”
程澈微笑着搖頭,将餐巾紙揉成皺巴巴的一小團攥在手心裡。視線低垂,落在前方的寶藍色桌布上。
它不知何時被煙頭燙出一塊小洞,竟然還沒有被工作人員替換掉。
這讓他不禁聯想到外界關于海雲經營管理不善的傳聞。
“姐,海雲7897那麼嚴峻的挑戰你都扛過來了,小小模拟機考試不應該更是易如反掌嗎?”他試圖讓自己聽起來很幽默。
黎念的神情裡,凄厲諷意一閃而過:“其實我不太希望别人再提起那件不愉快的事,都已經是過去式了。”
程澈頓時變得有些激動:“就因為停飛?可那根本就不是你的錯,對方是個精神病人,局方的處理方式也有問題……”
“程兒!”黎念喝止道,眼角眉梢隐隐摻雜着愠怒。
短時間的情緒波動讓她頓感胃口全無。她幹脆放下刀叉,結束用餐。鐵器和瓷盤激烈碰撞的聲音足以刺透耳膜。
場面一度肅殺到冰點。
程澈松開手裡的紙團,把頭埋得很低,不再和她直接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