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航向大抵朝東,剛好橫穿晨昏線。夜幕帶着排山倒海般的壓迫感将機身徹底吞噬,唯餘天地交界處熊熊燃燒,發燙發紅。
沒入夜色,之後的旅程便一直與繁星相伴。直至下降進近時,跑道燈光指引回家方向。
冬夜寒涼,謝持執意要來公司接黎念下班。
她怕他開着那台高調的賓利添越招搖過市,影響不好,又實在不想再辜負對方盡丈夫職責的熱情,便勉強想了個折中的辦法,讓他在地下車庫找個隐蔽的角落躲起來等她。
但謝持哪是什麼安分守己的角色。他最擅長的手段就是出爾反爾。
先好言好語把人哄着,再毫不留情面地反悔。
機組車停穩在海雲大廈外面的劃線區域。
然後,黎念在衆人肅然起敬的目光中逃也似的鑽進了旁邊的車裡。
從此謝持被她嚴令禁止出現在公司方圓十公裡以内。
這個霸王條款遭到了他的激烈抗議。
所謂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你還敢……呃……有什麼意見……”
黎念偏過頭往身後看去,脖子都快扭斷,還是隻能隐約瞥到盤桓在人魚線周圍的血管線條,淩厲而冷肅。
還沒叫她看真切,眼裡的鄙夷就在頃刻之間被撞碎。
謝持手上的勁一狠,甩出一道立刻顯現的斑駁紅印,語氣卻溫柔到化成水:“不敢有意見,可是念念,你能不能體諒一下飛行員家屬的心情?
“我隻是想第一時間接到老婆下班而已。”
“謝持,你好煩。”黎念擡高音調,氣惱地翻了個白眼。
她想狠狠撓他,但因為長時間發力,手臂在空中揮舞幾下便癱軟掉。
根本就夠不着這個壞人。
頭埋進從港島迪士尼買來的超大号趴睡史迪仔裡,公仔茸毛上面印出她呲牙咧嘴的缭亂痕迹。
謝持分明也沒好到哪裡去,眉頭皺得太緊,額間青筋随之猙獰地突起,卻還要不懷好意地同她講俏皮話:“嗯,我不煩。”
完全是颠倒黑白。
黎念覺得自己在對牛彈琴,打算再也不要理睬他。
但渾身上下的反應都比謝持要誠實許多,喉嚨裡時而有一搭沒一搭地逸出兩聲。
嘴越硬,心就越軟。
下班回家接近深夜十一點,經過這番折騰,黎念已然虛脫在原地,什麼山珍海味擺在面前都沒胃口。謝持專門為她從omakase店裡打包帶回家的魚料理,她幾乎沒動過。
那段時間,無菜單日料在網絡上風頭正盛。現場“開盲盒”的新奇體驗,加之虛高的價格,引得無數老饕摧眉折腰。
黎念有天睡前刷視頻時無意提了一嘴,沒想到謝持竟把她的話一字不落地聽進去,專程預定了她生日這天的晚宴。
可惜計劃趕不上變化,他走進店裡,在主廚和服務員詫異的眼神中要求把所有現做的餐點打包起來——
别人隻當他是在暴殄天物。
“老婆,對不起……”謝持把食物放到旁邊,手扶着床沿坐下,幫她一顆一顆系好睡衣扣子,掌心缱绻地拂過發頂,嘴邊挂着虛僞的歉意,“前菜吃得太好,連最重要的正餐都耽誤了……”
黎念警覺地打起精神,炸了毛似的蹬腿踹他,叫這恬不知恥的人趕緊閉嘴。
謝持輕輕笑了一聲,聽話照做,不再說那些讓人羞赧的話。
他瞥了一眼電子時鐘上面顯示的數字,23:59,正巧是生日的最後一分鐘,在她額間落下細密的淺啄。
“姐姐,生日快樂。”
黎念先是愣了片刻,眉眼瞬間綻開動容的笑意:“真乖。”
顯然她對這個稱呼很是受用,伸手環住他的脖頸,像是要望穿他的眼眸,然後主動探過頭去回吻他。
其實黎念也就比謝持早出生個十來天。
一個降臨在十二月上旬,一個踩在月末的尾巴上,幾乎能算是同齡人。就連兩個小孩的名字都是周珮文一塊取的。
但黎念從小就喜歡逼着謝持叫她姐姐,沒事就拿這微弱的年齡優勢欺負他。偏偏謝持也是有骨氣的,甯願咬斷舌頭也不能讓她占到半分便宜。
所以這還是她第一次聽他叫“姐姐”。
天底下哪裡有毫不保留的饋贈,一切都早已在暗中标注好了價格。
謝持願意服軟也是另有所圖。他既自認了弟弟的身份,便要拿出年輕人不知餍足的精力,拉着她再來幾次作為酬答。
後來始作俑者喊累,非要讓黎念坐在上面。
她慣是會享福的,輪到自己出力便偷懶起來,最後幹脆趴在他精壯的胸膛上開始研究那片惹眼的黑灰色紋身。
“要是放到以前,真的很難想象你是會搞紋身的壞學生。”黎念啧啧稱奇。
“嗯……”謝持随口編了個借口糊弄她,心思完全不在這個話題上面,“到國外去怕被欺負,所以練了肌肉紋了身,這樣看起來比較不好惹。我在法國生活這麼多年都沒有被吉普賽人偷搶過,厲害吧……”
黎念沒被他輕易哄騙過去,蹙眉駁道:“那你總不能天天光着上半身到處跑呀?說實話。”
謝持拗不過她:“好好好,我說我說,其實是為了遮醜,怕把你吓到。”
他接受過心髒手術,胸膛正中間留下了一道從上而下貫穿的疤痕,像雨後爬出土壤流離失所的蚯蚓,死氣沉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