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一場震源在文縣的八級大地震将山河撕碎,打亂了無數人的人生軌迹。
包括黎念,還有方榮華。
應民航局要求,海雲應急指揮中心緊急調配兩架A320投入到救災運輸工作中。
彼時剛放教練員的方榮華臨危受命,負責帶領機組運送救災官兵前往蓉城。
受災地區交通一度中斷,掩埋在一道道山溝裡,四散成一座座孤島。裡面的人出不來,外面的人進不去。
餘震又如高懸的達摩克利斯之劍,随時可能造成次生災害,救援形勢千鈞一發。
而唯一有能力深入災區核心地帶的通航面臨着人手短缺的問題,急需支援。
方榮華曾于川省服役,熟谙西南山區險象環生的峽谷航路,是海雲派出的飛行員中最合适不過的人選。她主動請纓,駕駛直升機将大量傷員從各個道路封閉的鄉村中轉移出來。
後來,在收治大量傷員的蘆縣人民醫院裡,她親眼目睹無數天人兩隔的悲劇,也初次遇見了黎念——
這個在病房裡撕心裂肺哭喊着的小女孩鬧出的動靜實在太大,很難不引起旁人的注意。
“怎麼回事?”方榮華站在病房門前,一把攔住推着治療車正準備往裡走的護士。
護士本來忙得不可開交,情急之下沒好氣地白她一眼,見她身穿深藍飛行服、肩上四道金黃豎杠,一副不怒自威的派頭,态度不由得緩和幾分。
“這個妹妹的頭被砸成腦震蕩還縫了針,說是以後莫法參軍當宇航員了,”護士用不甚标準的普通話答道,“今天好像還聽說她老漢不知是失蹤還是死了,哎呀,反正挺造孽的。
“但是躺在這裡的人,哪個又不造孽呢?”
方榮華聞言心下凜然,往房内瞥了一眼,不禁悲從中來。
這是個普通病房,平時隻能住三個病人,空間狹小得無從下腳,此刻竟然橫七豎八擠滿了傷員,哀鴻遍野。
冰裂的紋路爬滿牆壁,牆皮灰塵落了一地,顯得老舊又脆弱,卻無意間成為風暴中心裡最堅固的避風港。
小女孩大抵是哭累了,獨自抱膝坐在地上,縮在陰暗潮濕的角落裡。
方榮華在見到她的一瞬間,頓時生出想要為她做點什麼的沖動。
“我曾經就是空軍飛行員,我能進去和她說說話嗎?”方榮華嘗試征求護士的同意。
護士抿抿嘴表示默認,甚至心想着,她要是能讓那個女娃徹底安靜下來就再好不過了。
方榮華踮着腳從人體之間的縫隙裡淌過去,來到黎念面前,然後半蹲下身子平視着她。
“在想什麼?”
黎念不動聲色地把臉埋進臂彎裡,對來人熟視無睹。
方榮華并未覺得受挫,反倒低低笑出了聲:“我猜你在想,你的人生從此是不是就完蛋了。”
“你——”黎念像是被她隔岸觀火的态度激怒,睜着霧蒙蒙的雙眸猛然擡頭。
臂章的一抹鮮紅就這樣猝不及防撞入視線。服裝制式和航天員在太空艙裡穿的連體服有些相像,隻是國旗的位置略有不同。
肩上四道杠,她是機長。
“你好,我叫方榮華,”方榮華向黎念伸出手,“原空軍航空兵運輸機飛行員。”
熟悉的字眼滴落在黎念心間,蕩漾起層層疊疊的漣漪。
她被某種力量驅使着,顫巍巍地回握住對方溫熱的手掌。上面殘留的經年老繭并不硌手,反倒有一種敦厚的安全感。
“九十年代我駕駛的機型退役,不巧又趕上大裁軍,我便從部隊退下來,”方榮華意味深長地凝視着她,将那些陳年往事娓娓道來,“當時我也差點以為人生玩完了。已經習慣飛翔的人,墜落到地面重新學習走路,怎麼會是簡單的事情。
“我選擇轉業到民航,改裝空客飛機,一直飛到了現在。”
黎念聽得入神,仿佛全然從痛苦中短暫抽離出來,思緒随着她的話語浮遊到了雲際。
“小姑娘,看樣子你還在上中學吧?”方榮華終于回歸正題。
黎念先是一怔,然後點點頭。
方榮華感慨萬千:“太年輕了,人生才剛開始。
“你的事情我已經聽說了,已成定局的事情無法改變,當不了航天員就是當不了。沒人有權力在空軍招飛的時候替你徇私舞弊,就算你僥幸混進去,長期下來身體也承受不住那種訓練強度。”
這話不加任何修飾,在黎念聽來過于刺耳。
她還保持着原來的坐姿,下巴輕抵在膝蓋上,背脊梁骨高高隆起,整個人佝偻得不成樣子。
方榮華嘴角噙着笑,輕撫過她的頭頂,語重心長:“可是你有沒有思考過,夢想真的隻是某個具體的職業嗎?實現夢想隻有這一條道可以走嗎?
“如果這場地震帶走的不僅僅是你的招飛資格,還有你完整的身體,就像外面那些排隊等着做手術截肢的人一樣,那你又當如何自處……”
手機鈴聲驟然響起。她說了聲“抱歉”,然後扭過頭去接電話。原來是救援隊接到新的任務,催促她緊急歸隊。
“孩子,好好把握吧,去做你覺得有價值的事。”她利落站起身。臨行前,手在黎念肩膀上重重按了一下。
夕陽斜照,金色光輝透過半舊的玻璃窗灑入病房,斑駁光點落在方榮華的側臉上,邊緣虛化到近乎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