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離了婚,算誰的太太,又算誰的母親?她是一個沒有身份的人。”
李文樹送她進門之前,重又望了望愛喬每日都換得那對燭火,梁上朱紅的籠面仿佛緩緩籠住了她低垂的神色,她隻記得他最後說道:“玉生小姐,明天我再來見你。”
他說起了她的母親麼?或者沒有。玉生後來即便到了上海,真正到了他母親住過的地方,也再記不起來他是如何那樣恨他母親的。
那天玉生和李文樹道了别,傍晚時分便接到了從安平打來的電話,愛喬一接起,果然是孫曼琳。孫曼琳仍然拿起電話便以為是玉生,冷哼着說了許多,最後也隻變成愛喬零碎的複述,唯一讓愛喬記得真真切切的,愛喬向玉生轉告道:“曼琳小姐讓您記着,千千萬萬要記着,姓李的人是世上最不講誠信的人。”
愛喬思索了片刻,又注道:“最後一句是問您的話——明天幾點有空到新街口劇院?”
“沒有空。”
入了夜,玉生坐在那隻黑貓襲過的窗台前寫字。她的筆斷了,滴墨成河染了整張白紙,毀壞的字詞被愛喬收走,又換上新的紙和筆。
愛喬低聲道:“爺說了,明天就來換電燈。”
玉生點一點頭,将寬袖挽一半上去,纖細如一節白藕的手腕放下,順勢沾上濃墨繼續寫,寫到“情随事遷”之後,才發覺手背的墨擦不去,留了淡淡的淤青顔色。就如同李文樹細白的手背上那一條青紫色的缰繩。
晚飯前,李文樹的請函送到了,黃牛皮的信紙中還附帶了一件回禮,竟也是一條小小的缰繩,細看也不是缰繩,隻是将真金做成了缰繩的樣子,繩頭繩尾處系流蘇穗子,穗子垂墜着一對小小的寶石扣。似乎珍貴非常。
玉生在飯桌上接過,無意間皺了皺眉頭,又立即松開。她隻是問愛喬道:“走了沒有?”
愛喬道:“送信的是個生面孔,不像是那位先生,早走了。”
玉生道:“愛喬,要還回去。”
愛喬怔了怔,方道:“待會我在門口等着,在新街口那兒有個常年跑腿的小孩兒,如果他有路過門前我叫他拿了送去。”
林世平正點上暖爐,放在桌底,重又擡起臉來後,他望向玉生。
林世平道:“李文樹是從不收退禮的。”
他向玉生笑了笑,隻是平靜地掃過一眼那條金缰繩,又道:“你收着,爸爸會去回他的禮。”
愛喬常在晚飯時間到前廳去看賬,直至結束晚飯之後,她才慢慢地收起賬目。玉生與她爸爸彼此對望,但也從不在飯桌上說話,即便她母親在時那是如此,飯廳永遠寂靜的隻餘下碗箸輕微的響動。若是有話說,吃了飯過後到前廳去,廳門緊閉之後,也隻是細細的低語。
玉生聽見她爸爸喚她道:“玉玉,今天去金小姐家?”
接着,她飛快地抓住了自己飄飄浮浮的思緒。她在電話機前的燭火下回過臉去,竟立即匆匆地回道:“是,在那兒我碰巧遇到李先生。”
玉生從不扯謊,亦不會扯謊。又或者,她并不認為李文樹是為了自己才失約的。
林世平道:“守業如果不是跟他在上海的銀号來往密切,怎麼會咽下今日這口氣。他請了許多賓客,又讓我聯絡商會一半成員,所有人酒足飯飽之後,主桌的位置卻還是空的。”
林世平不望她了,忽地道:“李文樹請你去了哪裡?”
“秦淮。”
“去哪兒做什麼呢?”
玉生低了低長眉,道:“爸爸,李先生說您欠他張戲票。”
于是李文樹所言她複述了一遍,隻是十五年過去了,細事誰也記不得。
林世平始終是平靜地,帶着淡淡的笑意,一句也不反駁。最後他回道:“玉玉幫我還了嗎?我又何止欠他張戲票,十幾年前他來南京,我以商會會長同守業一起去擺宴接他,卻正碰上你過生,那時失約的是我。”
雪又細細地下起來。
玉生拉緊了寬袖外衣,隻是不再回她爸爸的話了,接着,李文樹便沒有再被提及。在紅得有些晦暗的燭光前,林世平将自己冰冷的雙手放在暖爐底下,雙手将一整個暖爐端起來就放在她的面前,他常說她的雙手如果像她母親便不會怕冷,隻可惜像了他,永遠像握了一塊冰在手中。
提到她母親,又提到蘇州、提到蘇州的女人好讀書、再提及她在蘇州的表姑媽早年也曾留洋一段時日,如今從一家的大太太,成了新時代女性。她今年還在蘇州辦了一家女子學堂,有的女學生可以在裡面讀到大學去。
玉生隻是靜默着。
林世平道:“我時常想如果我十四歲時沒有棄學,接手祖業,今時今日就不至于要為你請位老師還要勞煩袁瑞去幫我尋覓。我今天寫信給他,要他回北平時聯絡一些他交好的師友,曾到國外讀書過的,教你一些外文。”
玉生淡淡道:“爸爸,我并不留洋。”
“女子的出路是讀書。”
“女子有許多條出路。”
自臨近從金陵畢業,林世平便做好為玉生準備留洋的打算。甚至曾想私自買下到美國的輪渡票面,畢竟玉生在活着的十八年中一次也沒有生出過逆反的心。
她注視着林世平,隻是道:“爸爸,您早點歇息。”
随後她拉開前廳的門,愛喬仍在門外等着她。
那隻黑貓跑了過去,竄過玉生的腳邊,她驚了驚,但沒有呼出聲來。愛喬随手扔去那顆撿來的石子,卻扔不到它。
玉生鎖住了門簾。
夜裡的雪聲好似雨聲,滴在了那兩盞小小的油燈頂上。半夜她起了身,雙腳踏在冰一樣的地面,取下了燈,她忽然想,她才十八歲,怎麼能做油盡燈枯的意頭呢?這兩盞燈早不能挂了。燈吹滅了,房裡頭還是亮的,門簾透着光,她隐隐地望見簾外一棵常青樹的魅影,會飛舞一樣,後來睡醒了,才發現是做夢,唯一一棵常青樹在前廳門前。并不在她房門外。
而玉生再見到李文樹,是去到高淳的。他喚來接她的車,車夫又換了人,但竟換作常年為孫守業開車的那一位,他被孫守業雇用了許多年,早不做他人的車夫了。
玉生道:“您怎麼來?”
他卻答非所問道:“玉生小姐,李先生昨晚墜馬,不便行走,才不能一塊來。”
玉生怔一怔,道:“怎麼會墜馬?”
他回道:“高淳的馬場是養野馬的,不認識上等人,所以将他摔了下來。”
如嗤笑,又如憐憫。玉生卻隻是揉了揉指心,不知為什麼她認為李文樹那樣的人,是永遠不會有所謂“凄慘”的形象。果然,她再見到他的面時,他的雙手隻是精緻地纏住了一圈又一圈的雪白紗布,戴在他的手臂上,猶如一雙昂貴至極的手套而已。
他問她道:“冷不冷?”
接着,李文樹慢慢地走出了馬廄的高欄。他的手中披一件羊皮衣,厚實的羊毛剝落之後蓋到人的身上去,人身上便帶着羔羊的氣味了。隻是在他身上脫下來的,仿佛又鞣制了雪松、煙草在裡面,不那樣難聞。
他披到她肩頭上去。她躲不及,接着了,反問他道:“李先生痛不痛?”
他忽然笑出聲,道:“痛不痛?玉生小姐好像在問一個孩子。”
他手裡攥了一把金黃的麥稭,将長杆伸到馬口邊,此刻他不是李先生,變成了衣着高雅的馬夫。但另一匹馬如何嘶喊,如何伸出馬口,他都不為所動,最後他丢下麥稭,走出馬場前,隻淡淡地向玉生道:“那并非我的馬。”
他的波斯是匹黑馬。
玉生在馬場門外的大地上仰望到了波斯瘦長精煉的身軀,它琥珀石一樣顔色的棕眼似乎正冰冷地注視着她,直至李文樹喚了喚它,像是馬語,又像洋文。之後它才微微向李文樹低了低身,它的肩頸竟與李文樹出奇地相似,一樣的挺直、高揚着。
李文樹輕柔地撫摸它濃黑發亮的被毛,低聲道:“波斯很漂亮對嗎?玉生小姐,我第一次見你,覺着你很像白色的波斯——不要介懷,馬并非比人低賤,美貌是可以并列的。”
玉生笑了笑,道:“如果李先生不說中文,不會有人猜測你是個中國男人。”
李文樹道:“中國男人不騎馬?”
玉生道:“中國男人騎馬,但也許并不養馬——李先生養了波斯多少年?”
李文樹認真地望她,道:“二十年。”
随後他仿佛想起什麼,又注道:“波斯比你還要年長,玉生小姐。”
玉生道:“是的,就像李先生也比我年長。”
李文樹忽然翻身上了馬背。波斯身上沒有安裝任何一件馬具,它隻是那樣溫順地低下了身,仍由他乘上去。
李文樹正在馬背上微笑道:“請玉生小姐上來。”
玉生道:“李先生,我并不會騎馬。”
李文樹道:“坐在波斯的身上,隻需乘馬,無需騎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