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生遠遠望見阮阮穿了一身淺銀紅。
在白牆綠草前,阮阮的紅襯得她美貌出衆。但除去她的銀紅旗袍長衫外,偌大的蔣宅再找不出紫的紅的顔色,一位位女人從白牆前流過去,雙腳又落在素黑的絨毯,赤着腳,于是周遭寂靜無比,隻聽見阮阮一聲又一聲“太太”。她忽地望着玉生時,卻不立即喚她“李太太”。
人來人往,阮阮走到她面前來,皺了皺眉,道:“蔣太太總挂心您。”
玉生道:“有勞蔣太太的車。”
上海最昂貴的旗袍都流入了蔣太太的廳面,它們被挂在一具具纖細非常的身軀上。有很長的一段時間,上海極其時興瘦且扁平的身體,并将這認為是稱為美麗的基本,于是太太們開始控制自己的飲食,或将自己的胸部裹緊,裹小。隻有這一點蘇姨太太是不會效仿她們的,她的豐腴從不曾為誰改變,她也為自己圓潤飽滿的雙乳感到自豪,甚至私下她曾笑話她們,她覺得她們從前是小姐,如今是太太,都是日子過飽了吐出來的人,放着世上最好的東西不吃不喝,偏要将自己餓得像窮鬼一樣難看。所以亦隻有她穿了最大的一件旗袍,但那玫色綢面仍貼緊了她的每一寸肌膚,她扭動腰肢時,像一隻裝滿了玫瑰的古董花瓶。
她站在了玉生的身前,喚她道:“太太,這給你。”
玉生接下來,是一隻梅子紅胸針,月季花樣式。
蘇姨太太低聲道:“你可以别在你的披肩上,蔣太太是不喜歡紅呀,但你穿得太素。”
不知誰喚了她,她便扭着身,又離去了。玉生不知為什麼喜歡蘇姨太太,即便她不送她這一隻胸針,她仍然喜歡她,後來不在蔣家的許多時刻,她便隻記得蘇姨太太的臉。
但最漂亮的仿佛永遠是陳太太。
玉生看見她,首先是看見她那一隻風頭金夾,仍牢牢夾着她每一縷秀發。她的臉是最細膩紅潤的,她的雙眼是最明亮碩大的,她的神色亦是最高揚、最倨傲的。她脫了鞋,從玉生身邊走過時,肩頭比玉生更高一些,寬一些。所以她能将那件百花長袍撐得很美,明明是嫩黃色做了底,卻仍放肆地往上面刺碧綠的枝葉,暗提朵朵紅梅、山茶、木芙蓉,各自盛放的花朵爬滿她的衣袖領扣,那寬松的袖擺擺一擺,仿佛放出許多個春天來。
實際脫了百花袍,陳太太裡頭着的是一件雅青旗袍。玉生想,将陳太太畫下來做成畫冊刊印,應要比那些外國女子穿衣報刊美麗許多。
阮阮記得住每一位太太的“名号”,一位位喚過去,叫人将一盤盤芝蘭酥送到每一位太太的面前去,邊笑臉迎人,阮阮邊注明了,芝蘭酥是蔣太太自己做的新點心。
送到玉生面前時,似乎還有誰,阮阮重喚了一遍道:“黎太太。”
沒有人回應她。
于是阮阮怔了怔,仍笑着喚道:“黎太太。”
不知是誰,卻不是黎太太,回了她道:“阮阮,請别再叫了。”
一陣低低的笑聲忽地響起。
又是誰,注道:“真要請,你得到奉賢去請了。”
“那你便帶阮阮去吧。”
有人回話,又注道:“她離開前還說呢,還是有機會回黃浦,要找你坐一坐。”
卻又是誰,不屑地哼一聲,道:“還是罷了,免得将頹風染給我了。要是真有空,最該去奉賢與黎太太叙舊的人是您,朱太太——黎太太不是送過你一對頂貴的金墜?”
叫做朱太太的女人,轉回臉來,玉生認得她,又仿佛不太認得。
是這脂粉香氣中最平庸的一張臉,抹去假面後,怕是隻餘下眼下那兩朵紫雲是有顔色的,她瘦的很,說起話也搖搖欲墜。
她冷眼瞧着誰,道:“一對金墜換了我一間霞飛路的店面,還不值當嗎?其實,我覺得,黎安先生實在不是做大生意的人,如今他想定心意回奉賢了,便是有全身而退的打算了。你與她這些人與黎太太有情分的,找些日子乘了車叫上我去摸摸牌也不是難事,再到那時候,我們再來争重情重義的美名不是更好。”
“呀,朱太太總是長篇大論的,我這樣蠢笨呀,說不過她的。”
又是誰笑了笑,輕輕地走到人前來,方發話道:“讓我聽聽誰又取笑我?蠢笨,聽這話就知道背後說我呢。朱太太,找您這樣久,原來在這裡,陳太太請您過去那邊坐一坐,有新的好貨一塊瞧。”
看定了,原來是蘇姨太太。
玉生望見人雲雲散去,最終坐在那張最光明的窗前長椅上的,隻有陳太太、朱太太與蘇姨太太三位,但蘇姨太太坐在簾邊,簾動時,便隻是金光下的陰影,不細看,是看不見她的。
阮阮不知什麼時候來到玉生身邊,道:“您到窗前坐。”
話落,接到玉生手中去的,是一隻長方紅皮盒。玉生怔一怔,即刻輕輕推回去,阮阮卻隻說這是蔣太太的回禮,并注一句話道:“李太太送的紅翡翠真漂亮,即是生辰禮,太太便借此回一件李太太的新婚禮物。”
玉生并沒有立即看盒中的貴重,拿回公館之後她擱置了許久方記起來,後來才知道那是一對同心結,貴重的是吊下流蘇穗子兩顆色澤極透的寶石珠子。
阮阮見玉生放入手包中,道:“太太,這樣精細的工夫,是哪家商貿行做的?”
玉生道:“在南京,林氏綢莊。”
阮阮道:“難怪,是您家中産業,才做得這樣好。”
玉生怔一怔,道:“身在上海,你竟知道。”
隻是阮阮再不回話了。她的雙眼忽然望得遠遠的,望到那扇陳太太身後的大窗外去,原是有幾人推過流水餐台,朝她招了招手。
阮阮走後,廳面歸于寂靜。在這寂靜中有人打碎一個玻璃台,放置一些幹淨帕巾,想是要供太太們擦手的。打碎它的人要抽取一張,卻用了力,一條條帕巾與遍地的玻璃殘渣揉成一片花白,像落了雪般。
即刻有人來清掃。這裡的每個人都仿佛不懂得如何顯露慌張的神色,她們淡淡地,掃淨了,便又取來另一些帕巾,另一隻玻璃台裝上去。
玉生的雙眼越過許多人,方看見蘇姨太太。她接過人遞來的帕巾,擦了擦,便道:“真難為情,手一顫,摔碎了這麼漂亮的玻璃台,太太們不要笑話我。”
陳太太道:“有什麼好笑。”
而後,她又注道:“你幫我也遞一張過來。”
陳太太正與朱太太對坐着,彼此低着臉望着雙手,抹上了什麼新顔色的丹蔻,雖和蘇姨太太說着話,但并沒有擡眼望她。蘇姨太太便應了聲,将擦好的帕巾遞給人去,自己又遞了兩張幹淨的,同遞了朱太太一張。
玉生的椅旁卻再沒有人落座,一張張牛皮長椅如同一個個精細的小圈圍起,圈裡的人望不到外頭,圈外的人也窺不見裡面的風景。她們的眼色繞過玉生,飄得遠遠地,不知什麼地方去,或者大多都落在陳太太那裡,落下之後化開一聲聲私語。
“陳太太和姨太太真有話趣。”
“既這樣,陳先生不必再煩心她與家中那位姨太太的相處了。”
“哦,那人是誰?”
“鄉下的土富小姐,家裡做米油生意。”
“不知身上會不會有酸氣。”
這裡的女人們覺着好笑,也永遠是偷着笑,不笑出聲來。
陳太太轉回臉來了,所以便有人更低地注最後一句:“聞風還無影的事,嚼它做什麼。”
是餘太太,她似乎是姗姗來遲,身上的羊絨披肩正被人脫去。太太們帶的女孩本是進不到廳中來的,隻有餘太太帶進來,女孩看起來比太太年歲要大,這是少見的,她的膚色與芳蘿一樣深,本來太太們為表精緻,身旁帶的人也要長一張上海女人的臉,塗成粉白顔色。餘太太附耳同她說了一句,她便即刻從旁的餐台取來一杯熱紅茶,随之遞到餘太太面前去後,她方離開了廳面。
餘太太竟同玉生說話,她望着她,道:“從前沒有見過你,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