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生道:“本是不常來。”
“東門外的車子似乎沒有你的。”
餘太太笑了笑,坐下來,她成了第一位在玉生旁邊落座的太太了。玉生知道她是生的美豔的,但她仿佛并不十分适宜淺桃紅顔色,旗袍本身的顔色這樣淺,又暗提牡丹花樣,腰身也落了一片紅葉,倒顯得她本單薄的身軀變臃腫了些。
玉生未回話,餘太太注道:“若是方便,等會我可送太太回去。”
玉生道:“不能勞煩您,我家中有人來接。”
餘太太笑道:“是我好笑了,蔣太太的蛋糕還沒吃呢,卻在這裡商量離去的事。”
玉生笑了一笑。
旁人走來,是蘇姨太太,問着好,她道:“餘太太也有晚來的時候——啊,剛才離得遠沒有看見,離近才驚了,您穿粉顔色為什麼總能這樣美。”
餘太太起身了。玉生望着她與她并肩走遠去,笑聲嬌嬌柔柔散去,散到離陳太太很遠的地方去,她們消失了一面大窗後,原是有小門推開,玉生方望見她們站在了窗後。不斷地,她們說着什麼,笑着什麼,最終又将神色久久地歸于一片平靜。
“請太太們都到裡廳。”
窗外金光漸漸顯現,約莫是午後兩三點時分,阮阮終于重回到了廳面。她的聲音在蔣太太的廳面中永遠是擲地有聲的,能立即将太太們的私語收住。
便隻聽她一人道:“請太太們都到裡廳用餐,蔣太太說,為不鋪張今年隻請我們這幾位知心太太,希望太太們能包容蔣太太的節儉,今日省儉下來的花費還有賀金,蔣太太會如數捐給多處婦女救助會,願所有太太理解。”
說罷,阮阮低了低身。
玉生望見女人流水一般走起來了,她們将身上的、手包中所有尋找出來的現錢或是金飾不約而同都暗暗交到了阮阮手中去,邊說着,邊啞着聲,不知為什麼難過。隻聽誰說細細述來,幾千幾萬個婦女兒童流離失所,存米難進,一字不識,單倚靠蔣太太一人做得再大又有多少力量呢。
“蔣太太心慈仁善,我們該追随她。”
原是蘇姨太太說的話,隻有她輕易地将話說得生動漂亮。
玉生望着面前景象,雙手摸上耳上兩隻金珍珠墜子。那是李文樹送她的珍珠扣一分為二,鑲過金環,制一對玉墜子戴上了雙耳,小巧精緻,并不十分累贅,她本喜歡戴着的。但手包之中空得隻剩那隻紅皮盒和一條帕巾,于是她怔了怔,最終仍脫下了那對玉墜。
玉生更素了,素的更不像太太了。所以旁的太太走過去,再也不望上她一眼。餘太太走過去,仍隻是笑一笑,玉生覺着她與陳太太站一塊,似乎有分庭抗禮的意味,她們都同喚了一聲蘇姨太太,喚得蘇姨太太茫然、慌張,站在裡廳門前,三人擁在一塊進了門。
阮阮正附耳向玉生道:“李太太請跟我來。”
玉生道:“這也是去裡廳的門。”
阮阮笑道:“不,是去太太的畫廊的門。”
走往廳面盡處,兩扇金白大門,一扇到裡廳,還有另一扇被稱作裡門,并不開着。直至所有太太都走入那扇到裡廳的門中,阮阮方輕推開那扇閉着的大門,她引着玉生,走了進去。
門内是晦暗的,面面大窗開着,但陰雲密布的天色沒有為冗長的走道引來多少光明。灰天白牆之下,隻有那畫布有顔色,如綢布一樣流過去紫光霞影,朱紅柳綠,最終都隻是絢麗地框在那沉悶的巨大黑框中。
有一幅畫,畫的竟十分像玉生的面目——原來蔣少成的話不假。隻是畫上的女人比玉生的雙眼細一些、長一些,玉生要再望真切,卻發覺,女人那明豔的笑顔是很不像自己的,卻像孫曼琳。
風吹簾動後,細雨又漸漸地來了。玉生覺着冷,扯了一把披肩,再望起畫來時,從那畫後,卻有一道聲比風雨更清冷,是女人的聲。
“阮阮,過來。”
仿佛吞了一口濃煙,從此燒壞了好嗓。她這樣漂亮,但開了口不得不令人惋歎,她轉回畫前,正喚玉生道:“李太太,你冷不冷呢。”
阮阮道:“太太,茶燒紅了,即刻上來。”
說罷,阮阮走回晦暗中,邊關上了一面面窗外的風雨。
最深處的一面窗前,簾幕緊閉下,落了另一張長牛皮座椅,也隻坐了她一個人。于是她擺一擺手,仿佛隻邀玉生一人坐下來。
玉生落了座,道:“您是蔣太太。”
蔣太太道:“我住在蔣家的樓宇,又是太太,不就是蔣太太麼。”
玉生笑了一笑。
蔣太太笑道:“你的眉眼像畫一樣美,李太太。”
那雙黑裘毛手套從蔣太太的脖頸上脫了下來,玉生望着蔣太太的手撫上自己的雙手,蔣太太的手柔軟光滑得多麼像一匹上等的綢緞。接着,玉生冰冷的雙手被套上了那雙黑裘毛手套,絨毛鎖住了蔣太太手心的暖流,流入了玉生的手心中。
玉生一怔,原是梅娣備好了的,自己也戴上了的,卻因接那一個電話脫下後便落下了。玉生再望一望那裘毛扣子,扣緊了,仿佛并不容易解了。
蔣太太道:“你戴着,下次見面再還我就是。”
玉生道:“蔣太太,我走前便還您。”
蔣太太笑了笑,她似乎比陳太太的年歲更長一些,所以她并不那樣精心的着裝,她隻披了一件長袍樣式的羊絨外衣,亦是素黑顔色,隻露出領扣一抹菊青。她是并不塗脂粉的,但也令人難忘卻那冷豔的容顔。玉生覺得蔣太太并不像上海女人,她的膚白是透血紅的,濃眉鳳目舒展之後,年輕與否似乎是最不要緊的事了。
蔣太太道:“我怕你走時見不到我。”
玉生淡淡笑道:“您身邊總是有人的。”
蔣太太靜默片刻,道:“早起頭痛得厲害,醫生說是我的風寒還沒有好全。真是失禮了,李太太,我已吩咐了阮阮,裡廳用飯之後,她會為我招待一切。”
玉生要重脫下那手套。
蔣太太握住她的手,道:“冬天要來了,所以難免,一雙手套又能治什麼病呢——”
正說着,蔣太太轉了話頭,道:“兩次邀你來若是都不見你,我心中始終介懷,見到了就算我當面緻歉與你。李太太,你還是回裡廳去,餐食阮阮已減去了牛肉,其餘一切吩咐你盡可以告知阮阮。”
玉生道:“我爸爸從前得風寒,吃了一些藥倒是有用的,我可以為您找來。”
蔣太太笑道:“我想這秋去冬來的病,便不要費心吃藥。”
玉生道:“蔣太太,要是頭痛起來,那是最難挨的。”
蔣太太道:“挨久了,倒覺得也不難挨了。”
玉生再不回話了。
蔣太太望向那面面窗前,又望向玉生,仿佛示意着。
玉生怔了一怔,離去前,她同蔣太太道:“祝您生辰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