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白得慢,最終似乎也沒有白,隻是一片灰蒙蒙。
玉生覺着冷,便将自己暖手的爐子從床前拿上來懷裡抱着,隻是那爐子早放冷了,甚至比她的手更冷。她想着,李文樹的手倒是暖的,仿佛每時每刻都是暖的,隻是他總是比她醒得早一些。他披着睡袍出了廳門,奔向了馬場,玉生聽得見窗外傳來馬嘴的咀嚼聲,輕輕地,他的馬和他是一樣的,隻會慢條斯理地進食。
玉生聽見他喚它,道:“波斯,請低一低頭。”
玉生見他擡起眼來,便倚在窗前問他道:“你在做什麼?”
李文樹道:“為它梳理毛發。”
說完,李文樹将手中一顆毛球般的發團握在手中,藏進了馬廄的一個暗格裡,裡面鋪着幹草,已裝滿了許多一樣的毛球。梳理過的鬃毛,發出了更純黑油亮的色澤,細細望,那幾乎已經變成漂亮的藏藍色。
李文樹道:“稍後芳蘿來接。”
玉生望着他手中的長梳,卻道:“請将梳子給我。”
女人的頭發散開時,是必然要用發梳梳開千絲萬縷的。玉生的梳子常年累月放在手包中,結了婚後長發梳成圓髻,也絕不舍棄了那隻梳子。隻是手包她并沒有帶來,隻夾了一隻長柄玉夾,那夾上沒有鋸齒,總覺着頭發打成結,梳散不開了。
李文樹往梳子上倒下滾燙的水,清洗過後,遞給了玉生。玉生正要接着,他的手卻又收回來,舉起手中的梳齒望了望。
李文樹道:“這齒口尖利,我為你梳。”
梳齒并沒有沾染上波斯的毛發,卻是那樣幹淨、柔軟。玉生說起從前她不會梳發,隻懂得将頭發梳直梳順而已,家裡有傭人時,也有一位管事的姑姑,她就會将她的頭發梳得油滑順亮,梳成一條茂密的長辮。李文樹笑說她極少提起南京的事,如今說起來他方懂了,那樣大的宅子怎麼會沒有幾十個幫傭呢。原是從前有,漸漸地遷徙了,玉生記得她們随着北平來,最終又全部回到了北平去。隻留住了愛喬。因為沒有傭人幫襯,家中的許多房屋都鎖了起來,玉生又說,他去她家中曾見到那幾間房屋實際隻是一隅之地。
正說着話,馬廄外傳來車鳴。
李文樹道:“芳蘿來了。”
圓髻梳好了。他的手梳出一絲不苟,隻留下她尖尖小小的臉映在鏡中。
鎖好了馬廄,李文樹說起他已雇用了另一位幫傭,留在寶山中照養波斯,這個人無需太懂得如何照顧一匹馬,卻更要懂得如何照顧一個人。于是李文樹讓梅娣請了從前在愚園老宅做過事的人,這一兩天便過來住下,若是李文樹要過來,隻要提前一天打來電話,那人便會将房屋收拾好再離開,是碰不上面的,這裡仍然清靜。馬廄與房屋的雜物隻等那人過來清潔,玉生臨走時,卻忽然回過身,打開要提走的箱櫃,往裡面裝上了那兩件朱紅睡袍與被褥。李文樹隻無聲地等着,并不問她的話。
芳蘿等時抽起了煙,見玉生來了,即刻熄滅。而後低着臉,為她開了車門。
李文樹笑一笑,道:“銀号裡有許多抽不完的香煙。”
車程漫長,駛過那輛幹草車曾拉過的地方時,玉生又想起了李愛藍的臉。于是她問芳蘿愛藍回家了沒有?李文樹卻是不問的,他閉着眼,聽見她的問話雙眼仍然沒有睜開。芳蘿怔了片刻後方回話說已在家中了,卻不說是什麼時候回來,也沒有再補其餘的話。
玉生道:“門前是什麼人?”
芳蘿正要停車,匆匆望一眼公館門前那位身姿高挑,戴了一頂巨大女士洋帽的女人。即便隻是望見帽下的半張臉,芳蘿亦能即刻認出來,回話道:“那是蔣太太家中的阮阮。”
玉生望真切了,那張柔情面孔方漸漸清晰起來。
阮阮向她一笑。
車簾拉下一半,李文樹仍沒有将雙眼睜開,隻是玉生喚她道:“阮阮,請到裡面坐。”
阮阮低下身,在車簾後笑道:“李太太,我為您送太太的手信來。”
玉生正要下車來接。
李文樹拉開車簾,手接了過來,望一望信面,道:“是三十一,這天我和蔣少成約了賽馬。”
他仿佛是第一次望見阮阮的臉,從簾下擡起眼,隻是匆匆望一眼。
“不忙的話,請進去坐一坐。”
阮阮笑了笑,道:“多謝李先生,我還要去陳太太家。”
玉生望着阮阮的背影,忽然覺得她和在蔣家時恍如兩人。她更像一位小姐了,那頂女士洋帽,那件絨白短披肩扣上一隻精緻的金胸針,蔥白似的雙手伸出來,簡直不能讓人信服,這是端過茶、浸過水的手。
館門開了片刻,梅娣方緩緩走到面前來。
梅娣開了車門,握住玉生的手後,她将另一隻手手中的暖手爐子遞上來,暖暖地遞到玉生的手中後,她道:“先生,太太,吃飯了嗎?”
李文樹反問道:“姑媽用過飯了嗎?”
梅娣道:“姑媽早起去讀經了,她擔心着您,所以又将表少爺昨晚請不到的醫生請在家中,等着您随時回來,現在還在廳面中坐着。”
李文樹道:“哪位醫生?”
梅娣道:“是瑞金的醫生,表少爺昨晚去等了許久,等着他為市長太太接生。”
李文樹笑了笑,道:“生的男孩女孩?”
梅娣道:“聽說是第七個女孩。”
“哦——他吃飯了沒有?”
說着,李文樹将裘毛手套脫下,遞向梅娣,他的手摸上一旁的院門,開了鎖。梅娣接過手套與外衣,正要說話,李文樹進了院門,又道:“醫生吃飯了嗎?”
梅娣點點頭,再不回話了。而後她靜默着,離開了。
再等到梅娣将餐食端來卧房時,玉生已疲乏地睡去了,她在睡夢之中聽見李文樹的聲,冷冷地将人喚來,又喚回去。
醒來時,玉生并沒有見到李文樹。安華姑媽讀經回來了,她在廳面中等着玉生,原是要給她一條紫光佛珠,她說每一年讀經都會收到贈與,她積攢了許多條,從前寄船送了幾條到英國,但李文樹從英國回來時,似乎一條都沒有帶回來。玉生摸摸脖頸上的金玉環,戴了許多年并沒有摘下來過,于是隻得與安華姑媽說,往後放在手包中,定貼身帶着。
安華姑媽似乎覺着寂靜,見梅娣從廳門外走來,喚住她道:“愛藍還沒有吃飯嗎?”
梅娣道:“吃了,先生親自将餐食送到愛藍小姐房裡。”
安華姑媽又問道:“那麼文樹用飯了嗎?”
玉生正要回話,卻不知回什麼。她亦不知他的蹤影。
梅娣走近來,回了話道:“先生仍在愛藍小姐的房中。”
安華姑媽道:“什麼事?”
“生了好大的氣。”
玉生怔一怔。
梅娣細細地注道:“送去愚園的貓不知什麼時候又跑了回來,愛藍小姐見到後便緊緊抱着,不肯再讓芳蘿送去了,先生剛發了話,說如果小姐真要和貓在一起,就一塊搬到愚園的老宅去,住上一段日子。”
安華姑媽皺起了濃眉。
“這會是僵持着?”
“是,先生已打電話讓芳蘿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