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華姑媽起了身,玉生正要陪同她走出廳門,梅娣卻挽住了玉生。梅娣說先生讓鴛兒抱走那隻貓,鴛兒一時滑了手,貓摔倒受了驚,飛快地逃走了,館門閉上了,此時它正在公館内四處逃竄。所以李文樹又喚來梅娣,看看時間已近下午兩點鐘,他讓芳蘿駕車前往黃浦飯店,又讓玉生乘上車,随後玉生便離開了公館。
駛往黃浦時,玉生在南京東路上望見了安平飯店金光燦爛的牌面。那扇雙珠門比南京的更高更寬,仿佛能容下無數的迎來送往,此時卻隻是緊緊閉着。門内隻有面無神色的人,他們的臉色像南京安平那屏巨大金銅擺鐘一樣沉重,也同樣左右搖擺着,不知在望什麼。
玉生道:“停一停。”
芳蘿似乎沒有聽見。
車子很快駛到了黃浦飯店,它在上海駐足了幾十年,猶如南京真正的安平。提着手包的女人們慢悠悠走進門,旁的侍者會立即迎上來,接過手包或者外衣,他們将這些東西挂上一條仿金衣架,就連衣架後的牆面都是金色卷草紋的花樣。正中懸了一個又圓又大的鏡面,反着光照清每一位來客的面貌。照見玉生的臉,一位侍者迎來了,她正從容地笑着。
接過玉生的披肩,她問道:“小姐,您想在哪裡入座?”
玉生像是長久不被人喚作“小姐”了。
這到底不是一句失禮的問句,于是玉生淡淡回她道:“李先生的餐桌。”
她怔一怔,而後微笑道:“請您上樓。”
沿着光明的階梯層層轉轉走去,倒讓玉生想起“四季春”,這裡的階梯這樣寬,也看得見盡頭的,盡頭處有更多的侍者,她們是融在上海天地中的人,紅粉面容學不會低眉順眼,若是有人喚,也隻是笑一笑,點一點小巧的頭顱。但玉生不會在此時想起金陵東路的“山滬茶樓”,這裡與那裡簡直是兩個上海,一張張五角餐椅隔開的,是人與人之間的神色,旁的人隻管走過去,落了座的人,絕不會揚起臉來望上誰一眼。世界仿佛是無比寂靜的。
芳蘿仍然等着,玉生從拉起綠簾的玻璃窗面望下去,又看見芳蘿抽着香煙。香煙在她的手中很快燃燒殆盡,她扔掉煙蒂之後,不一會兒,又抽出了一根新的香煙。
李文樹并沒有吩咐芳蘿回公館。玉生離開前,他傳了話道:“我會讓成笙送我到黃浦。”
過後,侍者開始喚她“太太”。
漂亮的餐食經過平靜的世界端到玉生的面前,落在了百花餐布上,玉生覺得這條餐布很像陳太太的百花袍。後來她又聽說,陳太太是最早一批光臨這間洋人開的黃浦飯店的太太,曾經她還在這裡辦過幾年的生日。
玉生道:“請為我取一對湯勺。”
望着那兩碗濃稠的魚湯,玉生忽然想起孫曼琳,如果是孫曼琳,她不會接受這樣白這樣濃的顔色,她是最喜愛吃魚的,但對失了鮮活的魚羹嗤之以鼻。
“太太。”
忽地,又有人喚她,但不是侍者。
聲音遠遠地傳來,直至眼前,玉生方望清了,于是她又重喚了一遍道:“李太太。”
那女人是披了一件厚重的裘毛外衣的美玲。
她嬌小的身軀幾乎被壓進片片絨毛中,從中伸出白嫩的雙手,探出笑意盈盈的面孔來,她望見她,仿佛已望了她許久。直至玉生開口要将那兩碗魚羹換下去,與端着魚羹的侍者擦過身時,玉生方發覺,前桌坐了許久的太太和孩子,那位太太原來是美玲。
美玲道:“李太太——來,毓毓,喚姨姨。”
玉生顧不得她的“李太太”,顧不得問她,怎會知道要喚自己“李太太”。隻是她望見美玲一旁的女孩時,已經更詫異了,詫異她竟然有一個這樣大的孩子。樣子看來已有八九歲。
美玲忽地輕捏了捏孩子的手心。
于是女孩便嬌嬌地喚玉生道:“姨姨。”
玉生笑一笑,請她與她落了一旁的座。
美玲道:“怎麼你一個人?”
玉生怔一怔,道:“他稍後過來。”
美玲笑道:“這一家的魚羹出了名,很鮮的,還有炖牛肉——哦,李太太沒有點?”
玉生道:“是很好,但我是不吃牛肉的。”
美玲道:“什果塔呢?這道點心要提前一天定下才有,正好我和囡囡倆人吃,定多了一份,不嫌棄的話李太太試一試。”
玉生還未回話。
前桌的侍者便将美玲口中的“什果塔”端了來,在瓷白的餐盤中,尖細高聳的焦黃塔面堆滿了色澤豐富的鮮果糖漿,看起來膩極了。美玲切小小的一口遞向玉生,玉生道了謝,嘗了嘗,卻是不甜的,隻是清香。
玉生取出幹淨的帕巾,為毓毓擦了擦嘴旁的糖漬,而後向美玲道:“我還沒有謝您,您送我的絲巾我很喜歡。”
美玲道:“那是我托大洋最早的船帶回來的,如果要等外貿出貨,這樣好的絲巾最早也要等到明年夏天。”
玉生淡淡地,笑着望她。
于是美玲又注道:“我們母女已經吃好了,我現在打算要帶着她到那所公學裡再看一看,如今的孩子讀書真是不容易的,我這幾日跑了不下十次。”
玉生終于問她道:“什麼公學呢?”
美玲道:“靜安女子公學。”
玉生笑一笑,沒有回她的話。
美玲便又道:“李太太,就是你先生的李氏銀号曾提過援助的那所公學。”
玉生仍然不明白,她甚至不明白李公館就在那所公學旁,雙腿來走也不過半個鐘。她總覺得美玲的話還沒有說完,但美玲似乎也沒有再說下去的意思,她雙手牽起了她女兒毓毓的手,為她戴上一頂精緻的圓邊絨帽後,便離開了。
李文樹在美玲離開之後落了座。
他脫下外衣之後,微笑道:“太太,剛才誰陪你用餐?”
玉生略詫異地望他。
李文樹注道:“茶壺柄是溫熱的。”
說着,李文樹将玻璃茶壺提起,倒滿了兩杯紅茶。他輕推一杯到玉生面前,隻等着玉生回話,于是玉生淡淡回道:“一位太太和她的女兒。”
李文樹道:“哦。”
玉生道:“靜安在哪裡?”
李文樹笑道:“我們所住的地方就在靜安。”
玉生又問道:“靜安女子公學在哪?”
李文樹道:“在不遠處——這是誰送的塔?”
他仿佛是忽然望見了桌面正中那盤鮮豔的塔面,果紅糖漿仍如浪潮一般流向盤中,融開塔身藍的、白的新鮮果實,便不那麼像餐食了,倒像一隻精緻非常的琺琅盤。
玉生道:“是美玲送的。”
而後,李文樹執起銀勺,越過那隻“琺琅盤”,伸進了一旁濃白的魚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