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太,我的馬跑赢了。”
玉生記得在南京的所謂賽馬會上,李文樹也說過這一句話。但那時,他并不喚她做“太太”。
在那一天的賽馬會上,孫曼琳給過她一個戒指,要她交給裝作車夫的蘭西,與之同時遞到她手中的,還有一隻精細到極緻的琉璃瓶子。孫曼琳注明道:“這是謝禮,是我從一位白臉紅頰的小姐手中買來的。”
這位小姐是錢富莉。
玉生如今再記起“白臉紅頰”,隻是浮現起錢富莉的臉。
她正近在咫尺地,指着自己的臉,道:“我說過,我錢富莉誠不欺客。”
然後,錢富莉便高昂着臉,離去了。而後,蘇姨太再說不出一句話。
“幫波斯赢了那套牛皮馬鞍。”
李文樹淡淡地望過每一位太太。
她們的雙腳赤着,躲起來,藏起來,仿佛是羞赧,又隻是片刻的詫異。玉生隻匆匆窺見陳太太的神色,她驚了一驚,然後雙眼無盡地駐足,停留在李文樹那張幹淨的帕巾上。
他遞向玉生,注道:“我們一同回去。”
“李先生。”
有人左右回望,原是餘太太的聲,她仿佛說了今天的第一句話。
拉一拉那件西式的絨黑長外衣,她站出來,裡面那件橘黃旗袍像倒滿了許多不知所雲的塗料,瑣碎而已,美感全無。
她仰着脖頸,總愛這樣使自己的脖頸看起來修長一些,然後笑道:“你結婚了——我前幾天與你通話,你也不告知我這位老同窗,真不厚道。”
李文樹亦笑了笑,那一張精緻的笑面仍像是畫好了貼到他的面上去。
“哦,佳慧小姐。”
“有勞你還記得我。”
朱太太的笑聲響起來,道:“如今是餘太太了,她和餘史振結了婚。”
旁的不知是誰,注道:“早知賽馬,我們便下去看一看。”
望定,是陳太太。玉生隻是在看她那微微張合的唇紅,像錢富莉小姐所說是美麗的,她幾乎可以說是從一個個小圈中選出來的真正最美貌的太太,她的美是不失顔色的,即便今天沒有穿那件百花袍,她耳上垂落那兩隻鑽光流動的藍紫寶石墜子也溢彩非常。
那光彩照着她塗粉抹紅的雙頰,她冷冷笑一下,那飽滿的雙頰便輕輕顫一下,而後道:“你回來後,我還沒有來得及問候你,希望你不要介懷。”
李文樹道:“不會。”
仿佛是仔細地望了她一眼。
他方喚了她道:“陳太太。”
玉生記得她的名号是“陳太太”,隻是不知為什麼她怔了怔,如同李文樹不是在喚她。她的笑容稍縱即逝後,李文樹的到來又恢複了一開始的寂靜。
他的雙手遞出什麼去,阮阮接了過來,是一隻隻絨布包好的小盒,被放置在一張八角圓盤上,包裹其中是所有太太們見慣了的珍珠寶石。
“秦鳳。”
李文樹終于喚了喚蔣太太。
他是喚她的名的,注道:“我送你的來客小小的手禮,是從英國帶回的珍珠,色澤漂亮,希望你樂意收下。”
“每一隻珍珠都是我太太親自從箱子中挑出來的。”
玉生卻從沒有窺探過他的“珍珠箱”。
“你來晚了。”
蔣太太啞着聲,笑一笑,注道:“晚就算了,既來了,還要教唆我的客人早退,實在可恨。”
“我太太今早出來忘記帶手包。”
“這不是可早退的托詞。”
四五張似笑非笑的面容望過來。玉生覺着隻望見了朱太太的臉,她那時說“别的椅子坐着總覺着冷”的冷臉不見了,她正望着她,那臉仿佛已被暖手爐子烘熱了、烘紅了。
蔣太太的幫傭來上新茶,便沿着李文樹端上第一杯後走到旁的太太那裡去。玉生手中的茶杯仍滾燙着不曾喝過,所以不上新茶。
正上到朱太太,李文樹忽地喚她:“于小姐,你的茶冷不冷?用不用與我太太換一杯,她的茶太燙了。”
朱太太怔一怔。
又有人發了言,道:“長久不聽于小姐了,她嫁給朱嶽已近十年了。”
玉生望見朱太太隻将臉低了低。
而後,李文樹細細回蔣太太的話道:“手包中有我太太的手套,上海的冬天來得急,陽光漸漸下去了,入了夜,我太太的雙手最不耐凍的。”
“結了婚是不一樣的。”
蔣太太從高台中走下來,道:“多少句“我太太”,數不過來,你走就走罷,但是李太太——為罰你的早退,下回來,你寫一副字來送我。”
玉生以為蔣太太是不會說笑的。
但她即便在說着笑,那細長的雙眼仍是矜持的,并不放肆地彎起。新的茶端上來,也隻是端到坐着的太太們手中,踱步的、說笑的、正欲離開的,她們繞走過,直至繞過玉生,她們終于知道了她的名号——李太太。
玉生那時淡淡地,喚李文樹道:“你是說什麼樣的馬鞍。”
“牛皮馬鞍。”
“牛為馬做嫁衣。”
她說着,忽然無聲笑了笑。上了車,她方問他道:“賽馬後,你不是要自己先回寶山嗎?”
李文樹道:“但我望見你站在簾後,像是在喚我。”
玉生難得驚呼道:“對了!錢沒有還。”
李文樹道:“誰的錢?”
玉生道:“錢富莉小姐。”
李文樹道:“多少你說給芳蘿,她會找到那個上海女紳商的家,把錢還給她。”
玉生轉回臉望他,笑了笑,道:“隻有你說她是紳商。”
車子駛離了那扇“非東門”。回眼望去,遠遠的,翠綠的馬場收起,一匹匹疲憊的馬正搖擺着走入無邊的寂靜。白簾後,一兩位太太探出臉來,望了望逐漸渺小的車身。
“一個女人,聰明,會販賣任何商品,并且教養極高——她就是一位女紳商。或者,她們喚她“上海慣騙”?錢富莉倒是不介意自己任何一個名号。”
李文樹說到這裡時,車子正駛入細雨綿綿的寶山。寶山似乎永遠是多雨的。
“馬廄的幹草棚頂做得不好,草垛太濕,我讓人重做了一遍,所以最快要下月波斯才能入住新馬廄,你要等它嗎?”
“等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