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它來,你才将這份牛皮馬鞍送它。”
玉生站在馬廄外,望着裡面潔白整齊的幹草堆,仿佛放下一張床便是人住的屋子。她将手伸出去,極為輕柔地摸了摸波斯的鬃馬,它的鬃馬硬的像李文樹的須。
玉生的臉紅了紅,回道:“天冷得很。”
接着,玉生将手中的牛皮馬鞍重又收了回去。她順着比上一回來更幹淨的石闆路面走去,直至盡頭,看見了一扇天圓地方的紅門,這裡的門換過了,不知什麼時候。
李文樹伴着細雨推開了門,道:“來——明日是新年。”
門後放了兩株紅菊,若是不小心落了腳,便踩爛那鮮紅的嫩葉。李文樹握過她冰冷的雙手沿着檐下走入廳面,這裡的廳面清掃得窗明幾淨,多麼不像長久無人居住,那張她上回曾坐着煮馄饨的椅面,仍是溫熱的。
李文樹道:“我買了這塊地面,所以雇用了人守着。”
波斯要住新馬廄了,買這裡做什麼?玉生心中要問,口上卻總是問不出來的,她想着,他自有他的打算。無非是她本沒有許多話要同他說,彼此對坐着,他又說起波斯的病痛,今日天氣轉冷,他本就想着自己來寶山看望波斯,但又怕如上回一樣夜深露重最終在這裡過夜,怕他擔憂着,所以邀她同來。
玉生低聲道:“我擔憂什麼。”
李文樹道:“那不如說是我擔憂你。”
脫下外衣,他點了隻燭火,無言地,他望了她一眼,仿佛是問她為什麼不睡去。她正睜着眼,注視着那一扇厚重的紅簾。簾面也換了,映着紅燭,如今日才是新婚。
“什麼時候——”
他上了床,她挪了挪身,方注道:“回南京去。”
李文樹靜默了一會,道:“一月後有艘輪渡停泊,我定下來,二十六上船,在年前到南京,我與你在那裡過春節。”
玉生從前少聽見“我與你”這一詞,她是獨生的女兒,家中沒有姐妹兄弟。除孫曼琳,她不知“與誰”,任過節過生多麼重大,也隻是在孫曼琳口中那棟整條太平南路最古老的宅院中度過去罷了。
玉生道:“你在看什麼。”
見過他看許多次英文報面,直等到今日才想起來問一問他。隻是他此刻照着燭火觀望的不是報面,隻是一張牛皮信封。信封上書寫中文,他遞到她眼前,不回她的話,隻是供她一同看,上畫了圖,還有圖下長篇大論的修辭,隻是為了圖上幾幅四邊框。
“這是大洋的外貿圖紙。”
李文樹道:“這幾幅眼鏡還沒有搭上大洋的外貿船,看了圖紙要是選中那一副,大洋的外貿船會去接它回來。”
玉生茫然道:“接它做什麼。”
李文樹并不回話,仿佛是看定了圖紙上某一款樣式。
玉生道:“我爸爸已有一雙了,隻是不常戴着。”
李文樹道:“你呢?太太,昨晚半夜醒來,你睜着眼,我喚你時,你竟問我是誰。”
玉生怔了怔,道:“那是我在睡夢中。”
李文樹道:“也為你選上一副,寫字時可戴。”
玉生道:“我是最不愛戴的。”
李文樹笑了笑,笑出聲後放下圖紙。他手臂一伸伸到床前拉下了帳面,這裡的幔帳不會透出一點紅光,隻是悄無聲息的暗。晦暗中她聽見他很快睡去了,直至天明,她一夜無夢。
波斯的馬蹄已幾近痊愈。李文樹穿着那樣幹淨的白馬甲卧在幹草垛上,一前一後擡起了波斯的雙蹄,上了最後一次藥。他說這是那位馬師留下的,除了藥,還有一隻新梳,用來梳理波斯的鬃毛。
他遞向玉生,道:“你可以試試。”
玉生接下來,去梳理那濃黑發亮的鬃毛,所幸它是困倦的,隻微微睜着眼,并不會做一點掙紮來驚吓她。玉生的手正要擡一擡,卻忽然感到整個人都淩空了,原是李文樹攬住了她的腰肢,抱住她翻身坐上了馬。
李文樹在馬下微笑道:“頭頂上的毛發,也為它梳一梳。”
“太高了。”
“我在這裡看着你。”
于是玉生隻鎮靜地将梳子放在波斯的毛發上,它年老了,但每一根毛發仍是柔軟無比的,除了自己,她沒有為任何人梳發過,除了李文樹,也沒有人梳過她的頭發。她望着波斯濃黑的鬃毛忽然又想起孫曼琳,孫曼琳常勸說自己的黑發可以與她一樣去變成卷曲,但最後一次見她,她将卷曲的頭發剪短了,站在宅門外望着她,送給她一盒梅花糕後她便乘上車離去了。最後她并沒有和她說什麼話。
她在上海唯有一次夢見孫曼琳。
孫曼琳的那通電話打來,挂下後,生了一場大病。她夢見孫曼琳的燒怎麼也退不了,固執地不吃藥,隻嘶喊道:“請滾出去!”
或許是坐得高,玉生忽然覺得自己的心慌亂得很。她低了低眼望李文樹道:“回南京的船能不能提早一些——”
但還未說完,波斯的馬蹄竟緩緩動了起來。
玉生從沒有一個人乘過馬,她此刻感到馬蹄踩着她的心,将她的恐懼踩清醒了,她才感到怕,已經來不及。波斯的馬蹄踩在幹草垛上愈疼,波斯便愈不安地走動,然後跑起來。
“波斯!停下!”
身後的李文樹似乎以洋文喚了喚它。
馬如人一樣懂得感知痛苦。波斯是北部馬,但也是嬌養慣了的馬,馬蹄上的傷口破了皮,它也不願意将血液流入它下卧的幹草垛裡,于是它甩動着,正憑空揚起一隻馬蹄——然後,玉生便重重摔落下來。摔落在堅硬的幹草垛裡。
李文樹的手臂飛快地枕上了玉生的頭顱。不至于太重,不至于太疼,但腳踝已扭出一大片青紫,她狠狠吸一口冷氣才不會立即流出熱淚來。
“波斯!”
馬低下眼來。它茫然地望他。
玉生隻覺得雙耳也轟鳴了,隻是低低閃過幾句私語,是李文樹喚她:“玉玉——”
她恍然以為自己失聰了。但再聽見聲,是安華姑媽。
她高昂道:“阿彌陀佛!”
接着,便是李愛藍冷冷道:“剛才來的那位聖福醫院的醫生,是我同學爸爸,如還有什麼不适,就再請他過來。”
玉生知道自己的腳踝已然腫得難看,所以她将赤着的雙腳縮進床被,不願意再伸出來。隔着帳面她望着李愛藍的臉,她望不明白李愛藍那淡淡的關切,就猶如,抱貓來養的,将那隻貓取名做“钰钰”的,又在那張劇院台中嗤笑她的不是此刻的李愛藍。她總不覺得她是很壞的,隻是變化得快。但下一刻她說完,便頭不回地走了出去。隻留着安華姑媽,喚人道:“鴛兒——手腳慢得很,端盆水都這樣慢!”
安華姑媽終于接過水來,要來擦那片脹痛的青紫色。
玉生縮了縮,忽然問她道:“他呢?”
“文樹帶你回來後,成笙催得更緊,他急着要回他的證券行一趟,銀号裡又正有人來訪,文樹是坐着吩咐了許多才出門去的。想是剛剛才到,打了電話來,問腫包消了沒有?我早就覺得,洋馬的性子烈得很,我看呀,還是先不要接到家來。”
玉生靜默着,不說話了。
直至刺疼到“嘶”一聲,她才向姑媽道:“藥擦好了,您也累了,回去休息吧。”
“我喚梅娣來照看着。”
“不用了——您告訴她,晚飯不要送過來了。”
玉生閉了閉眼,再睜開,安華姑媽已經将電燈拉掉了,複現那暗暗的燭火。她望着那一張永遠都“四不像”的婚照,忽然覺得李文樹的臉變得遠了一些,像是越過了旁的她,獨自走到了那條長幹橋的另一邊去,在另一邊,他遠遠地望着她。她不知自己為什麼這樣想,亦不知自己在生什麼氣?姑媽說了緣由,他是有緣由的,并不是故意在她傷了腿,這樣疼的時刻離開了她。但既然這裡有緣由,她又不明白他駛車送她回來時,一句話不說又是什麼緣由呢?他仿佛除了笑面便是冷面,再不願意露出多的神态來,也不願佯裝擔憂問她一句“疼不疼?”自然,這隻是一句多餘的話,摔傷了腿,又哪有不疼的?但她是問過他的,他的手纏過白紗時,她與他還沒有結婚時,她是問過他的。
她翻了翻身,覺得腳踝的腫痛忽然消了一些。此刻她聽見房門終于動了,走路聲輕的幾乎聽不見,想是他回來了。但她不再發出一點動靜來,隻當自己睡了過去。他換了外衣,又開了房門,接過門外人遞來的水後,坐回了書桌。他在那裡翻了書,看了好一會,直至房門又動了動,原來隻是風聲。
夜半時,才下起了細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