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夫道:“大少爺想着您剛回南京,怕叨擾,今天不便來問您的好,所以叫我過來傳個話,順帶着叫我送來這一罐子好的紅茶,大少爺的同學走外貿船從英國運來的。李先生在英國生活了許多年,好壞與否,勞煩李先生替我們大少爺試試,貴的很,要是您說好才是真正好的東西。”
李文樹因道:“難拒承安先生的好意,十分感謝——你來了,我也少請人跑一趟,我這裡有一份送給曼琳小姐,另一份送給安平的禮,還托你帶回去。”
玉生竟是不知道的。
他是幾時備下的,又是備下了什麼呢。隻見他從随身提着的那隻小小的皮箱中取出來,兩隻扁平的長盒,他遞出去,又注道:“金色是給曼琳小姐。”
另一隻,是墨綠色的絨盒,和其餘的禮裝成同種顔色,那便是由梅娣裝成的,其中不是由黃金制成銀元樣式的飾品,便是一隻隻琺琅寶石藍胸針。如果是送孫守業的,自然是前者。
車夫接了下來,沒有回關于“曼琳小姐”的問候。他離去後不久,孫承安的電話便撥了過來,他來謝禮,并說這樣重的禮本是不适宜收的。
而後說起孫守業的病,孫承安在電話中道:“這兩日父親病好了,定過去叙一叙,李先生,若你得空請稍等着,南京女婿,不要急着走。”
李文樹淡淡笑道:“我定下了五日後的輪渡。”
“我父親明日回家來。”
李文樹匆匆接了話頭,道:“孫先生的病,我的問候實在太晚。”
孫承安答道:“是,但隻是一些小的問題,年歲大了,近來又胸悶氣喘,夜半時常起來咳嗽,再備一些西藥吃着——沒有什麼大的問題,隻是要休息調養。”
李文樹道:“我與我太太,明日會過去探望孫先生。”
玉生聽後回過臉來,她全然不知他回應了電話中的什麼話。直至放下電話,李文樹也并不做什麼注釋,仿佛她早已與他約好了一般。
林世平在旁,開了口道:“前兩日我曾去看過,那種病隻要爬起身來随時便好。”
玉生正要說話,林世平便注道:“亂糟糟的地方,去那裡做什麼呢。如果明日得空,不如去紫金山的祖舅舅家,他惦念着你——還有你丈夫。”
他望一望李文樹,并不自然地出口“女婿”一稱。
玉生道:“祖舅舅家是要去的,隻是要過兩日。”
林世平放下圖紙,摘了四邊框,道:“那便随你了,你也不用在這裡等着愛喬回來,她晚些打了手電,自己尋摸着開門,門是不會鎖的。回房去看看,愛喬昨天請人為你鋪張了新被褥,她也說,總覺得你快要回來了,如果還覺得冷,床邊的暖爐點下。”
李公館是每個屋子都有地暖的,看着沒有鋪上地毯,人脫了鞋,赤着腳,也覺得一陣暖流從腳底湧上來,便不覺得冷。玉生如今回來,竟覺得有一種恍然隔世的意味,睡過去十幾年的光陰,這裡仍是無比熟悉的,隻是床邊那長絨毯面鋪着,雙腳不知為什麼也是冷的,外面下了細雪,雪好像飄進了紗窗,落到了地上,在人的腳心上化開了,這樣刺冷。她不由回過頭去看李文樹,他正脫下外衣,低下身,去點了暖爐。
“冷不冷?”
她問他,又注道:“去年爸爸像是在外貿行那裡訂過一個新的采暖爐,兩個燒着像是更暖些,等愛喬回來,我去勞煩她找一找。”
李文樹笑一笑,并沒有回她這話,隻是道:“很香。”
玉生道:“什麼香?”
李文樹起了身,坐在了窗邊的書桌邊,将偌大的、即便燈火晦暗但仍窗明幾淨的屋子飛快地望過一眼,接着道:“一個女人的房間,往往是很香的,或許是香水、香燭,又或者是女人的發油,擦臉的面油的氣味,和不注意就會稍有一股油濁氣味的男人不一樣,走進女人的房間,是可以讓人心曠神怡的。”
玉生茫然地,像要問“你進過這樣多女人的房間嗎”?但仍沒有問出口。
隻是李文樹注道:“這些紙有你身上的香味。”
他這樣一說,她的臉忽然飄上一片绯紅,轉過眼不看他,看了看桌前那一疊與走時同樣整齊的紙張,因回道:“這是黃麻紙,是不香的。”
李文樹笑道:“我并沒有說你沾了紙的香,不如是說紙沾上了你的香氣。”
玉生低一低眼,伸手拿起床邊的小箱籠,小巧如盒面。她打開來,是兩雙長襪,她遞出去,給了李文樹一雙。李文樹接過來,撐了撐,便穿了。
“這是你為我做的。”
“哪裡是呢。這是從前做錯了的,做大了,一直放着——你穿上,是不是覺得不冷了。”
李文樹道:“香氣本就是會讓人暖和的。”
玉生仿佛不願再說這個話頭,她又望着他的表面,道:“十點鐘了。”
之後她便覺得困極了,累極了。乘船的疲乏在這一刻如奔騰的海浪侵襲她的身軀,她想着,拉下幔帳睜着眼,暫且卧一卧身,但房内沒有電燈,燭火也更暗,隻有紗面上的白微微透出一點光亮,照着李文樹的蹤迹。她望見他離開了她的桌前,在房内走動着,他翻着她的書,并不翻閱很久,又遠遠望着她的字帖,茫然地,走過她的長櫃,将手去拂過她挂起的一件件旗裝,最終停在那一件寶藍顔色上。她想他認錯了,那一件并不是她初見他時穿的那一件,她有許多件寶藍色,那一件早被她帶到上海去了,隻是一直再沒有穿過。
她最後望見他從長櫃中拿出來,原是脖頸處的扣子落掉了,他一隻手拿着,另一隻手重為它扣了上去。
愛喬不知是幾點鐘回來的,也許是玉生真正睡去那時了。隔日玉生起了身,見到她,她正在掃雪,玉生沒有喚她,她便不打算回過身來。
直至玉生喚她,道:“愛喬。”
她那時回過臉來。一時間是欣喜的,又忍住,不肯表露出來,隻是淡淡地,低一低頭。
“玉生小姐。”
見玉生不回話,她又多說了一句道:“您昨天夜裡回來嗎?”
“是。”
“為什麼回來呢?”
“來探望你。”
又一時間,她虛僞的平靜消散去,轉為真切的笑意。她剪了發,從小她便是不愛蓄發的,如今剪更短,隻到耳下,看起來竟長大了許多。
接着,她便不再掃雪,念念道:“我為您新作了一件披肩,本要寄船給您,袁瑞先生不在,我不會寄,如今您回來,我親自給您——前兩天得了空,我去取了新做的枇杷膏,您帶去的那一瓶想也是不夠的,自然不用吃是更好的,但備着總是要放心一些。”
玉生笑一笑,道:“如果有兩個愛喬,我帶一個愛喬回去,才最好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