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樹細細回道:“是一間婦女學校,大多是不識字的,結了婚的太太,或者是還沒有結婚的,年歲大點的女工——那是蔣少成資助的。”
在船下分别之後,玉生隔日沒有即刻再見到孫曼琳。直至三四日之後,才和蔣太太一同在那所謂的上海文華女子宿舍中見到了她,她和别的先生一樣住在一間四四方方的,窗明幾淨的房間中,她是一個人住下的,房間會更小一些。女子宿舍中隻住了她一個女先生,其他先生的面貌精神有些像袁瑞,一眼看去便是教書人的樣子。
蔣太太摘下從前孫曼琳愛戴的那一種圓頂絨帽,握住了孫曼琳的雙手,道:“孫小姐,收到你的來信,驚喜萬分,終于見到你,希望你有什麼需要都要告知,我是應當感激你的。”
孫曼琳道:“太太,感激是相互的。”
玉生不解。她靜坐着聽過蔣太太和孫曼琳又匆匆說過幾句,方得知,孫曼琳的引薦信原是通過李文樹交到蔣太太手中的,而且是她與李文樹踏上那艘駛向新婚的船時便遞來了。
玉生去問李文樹道:“為什麼從沒聽你說起?”
李文樹隻笑一笑,他認為這不是什麼值得夫妻夜話的事。說着話,他将一則外貿畫報遞到她手中,又說起那對指環,他讓她選一選,這畫報上哪一對新戒更好一些。
玉生沒有回一句話。她回身倒下,便睡去了。
這一天,李愛藍結束了寄宿生活,從女校真正放了寒假回到家來。她回家後吩咐鴛兒拿了兩個景泰藍顔色的花盆去請人栽兩盆現成的蝴蝶蘭,她本是不愛太絢麗的花朵的,又或者可以說她根本不愛任何花草綠葉。鴛兒并不問她要送給誰,隻是問道:“誰要來取呢?”
李愛藍道:“送陳太太家。”
景泰藍顔色的花盆,李愛藍像是在家中的某一處見過的。那是一對漂洋過海,從南京來到上海的花盆,隻是李愛藍從來不知公館中任何一件東西的來處,也不去在意那來處。
玉生是看見那栽好了蝴蝶蘭的盆面時,方記起來,這是她爸爸林世平最愛的兩隻景泰藍,那時執意要送她做妝嫁的。
她要喚住鴛兒,但鴛兒已經乘上車,飛快地離去了。
入了夜,玉生輾轉難眠,想着那兩隻花盆的去處。直至李文樹放下簾幔,問她道:“太太,你是睜着眼做夢,還是醒着?”
玉生反問他道:“它們要被送到哪兒去?”
李文樹茫然地,道:“它們是誰。”
玉生道:“你是否記得那兩隻景泰藍的花盆,下船時,專叫了兩個車夫搬來的。”
李文樹道:“記得。”
“我今日望見它們被搬走了。”
李文樹閉上的雙眼即刻又睜開,他将手臂伸出被褥,去尋光明的去處,拉了燈,又即刻下了床。玉生從不知他的書桌上放着電話,那聽筒接到什麼地方去呢?能不能撥去南京?正這樣想着,玉生覺得困倦了,幾乎要閉上眼睛。
卻忽然聽見李文樹呵一聲道:“讓李愛藍自己搬回來!”
玉生睡去了,又仿佛沒有。這之前講了什麼話?為什麼忽然這樣激昂?與愛藍又有什麼關系?拉下的簾幔不知什麼時候變得這樣沉重,她撥了許久才撥開來,但簾幔外已經見不到李文樹了,門緊緊閉着,就像沒有人出門一樣。
但院門外響動起來。
是安華姑媽的聲,她喚道:“文樹!文樹!”
玉生沒有聽見他的回聲。
于是她同下了床,匆匆披上外衣,推了門出去,院門果然是開着的。安華姑媽的半張臉露在院門外,柔和面孔正浮上驚恐的神色,她的雙手伸出去,抓住了誰的手?玉生拉緊了外衣,向前望了望,原隻是拉住了梅娣的手。
“他要帶愛藍去哪?”
梅娣回道:“黃浦。”
是玉生問道:“去黃浦做什麼?”
她出了院門,望一望安華姑媽,又望一望梅娣。遠處的館門也開着,剛剛下過細雪,外面霧蒙蒙的,什麼也望不清,不知是入了深夜沒有。隻是冷極了。
梅娣道:“陳太太家中。”
因為冷,玉生換了另一件長絨外衣,又請梅娣去取了圍脖過來。芳蘿的車子沒有走,那一輛開走的汽車隻坐了李文樹和李文藍兩人。安華姑媽喚人去打電話,見到鴛兒,她紅着眼,十分難得地咬了咬牙,恨道:“你辦了糊塗事。”
鴛兒慌得要流淚。
芳蘿即刻趕來,安華姑媽在車外徘徊,幾乎要喚住玉生道:“不如我去。”
但玉生已讓芳蘿發了車,車前仍是什麼也望不清,天似乎更暗了,一定是入了深夜。芳蘿開車時常常是不問話的,她隻知道要去黃浦陳太太的家中,出了館門前的路,外街便沒有燈火了,所幸她的雙眼是無比明亮的,不至于在黑暗中隻能開得緩慢。
要再快一些時,卻險些撞上一個流走的攤面,玉生驚魂未定,從車簾中望出去,慶幸着那攤面後沒有人,隻挂着兩隻明亮燈籠,籠面上寫着“春”。
芳蘿道:“太太,要過你們中國人的年了。”
玉生此刻才忽然記起,不久前,蘇姨太太也曾打電話到館中,是說過的,要送她兩盆頂新鮮的月季。那通電話中,又詢問她喜愛什麼顔色的花盆?玉生要婉拒,蘇姨太太卻說道:“新年了呀,李太太,按理是應該彼此送花的。”于是當下玉生隻是應和下來,隻是後面梅娣說起,公館裡除了時節供佛之外,是從不養鮮花的。
因此,蘇姨太太的花最後沒有送來。蘇姨太太既覺得月季漂亮,玉生便請梅娣選了兩個盆面,栽兩株最好的月季皇後送她,當作她有一次送來一份杭菊的回禮,特囑咐了除了兩隻景泰藍不要拿,其餘任挑兩個,梅娣最後挑了兩隻紅砂岩的盆面。
車子駛入黃浦路段,不需繞過遠路,徑直往跑馬廳外圍跑圈,直至見到橫出一條大路,行駛進入不久,便能見到一整座亮如白晝的洋樓。那是一棟真正的洋樓,幾乎是從洋畫報上剪下來,貼在那片偌大的土地上的,除了白色和金色,再沒有分布别的顔色。那扇緊緊閉着的漆白半圓拱門足疊起了兩扇安平雙珠門的高度,仿佛長了雙翅,也隻會因太高而摔落在門下那片生硬冰冷的瓦石地。
許多扇窗面亮着,開了電燈,也開了留聲機,這裡像一座戲院,又像一座歌廳。在喧鬧的不真切的景象之下,玉生望見李愛藍怔怔地站着,在那片冰冷的瓦石地前,不知是凍着了,或者怕的,她白的發紅的雙手顫抖着,始終沒有伸出去。
李文樹坐在車中,面無神色地,沒有望她。
玉生忽然覺得他生分得很,幾乎不像是自己的丈夫,她不想去同他講一句話,問他為什麼做這樣的事?因他本是沒有什麼錯的。
但人常講“不知者無罪”,玉生想,李愛藍的錯處又在哪呢。她或許從不知那兩個景泰藍的花盆是她的妝嫁,更不知是她父親專程送她的。看見一樣東西,最多看見它價值幾何,其中蘊含何種故事往往隻有當局者自己知曉罷。
“愛藍。”
于是她喚了喚她,離得遠,她仿佛沒有聽見。
如果敲響了門,進到裡面去,于她隻是莫大的恥辱。但李文樹将車燈打着,直打在李愛藍單薄的背脊上,冰天雪地中,猶如兩把燒紅的警棍,挾持她認罪。
玉生最終走入那“牢獄”,将困在其中的李愛藍重又喚了喚,道:“愛藍——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