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信來得急。
信差敲門的時候已經滅燈了,愛喬披了外衣從門内探出頭去望他,望見一個灰蒙蒙地看不清臉的男人。愛喬從他冰冷的雙手中接過那封信時,望見信面上隻寫“文樹親啟”,起初忘了文樹,隻記得李先生了,隻道送錯了。待男人轉過身時卻即刻記起來,愛喬便又喚住他,重又接下來信。
“姑爺,您的信。”
李文樹正穿過前廳門。脫了鞋,他的腳步常常是無聲的。
廳門上的燈沒有點,于是愛喬望不見他的神色,隻知他道了謝,但沒有立即拆開信。
直至天發白,愛喬才知道那信上寫了什麼。回上海的船原本說是晚上到,不到中午,時間又改為了下午,不要超過三點鐘。家裡是很寂靜的,和平日沒有什麼分别,但愛喬卻覺得吵得很,電話一個接一個打來,門也是開不完,一會有人來送回禮,一會是路面上走過的求香油錢的和尚,最後一次開門,竟是孫曼琳。
愛喬許久不見她。
第一眼無法辨别,忽然見她帽檐下的唇紅,方明了,于是喚她道:“曼琳小姐,您的病好些了嗎?”
孫曼琳沒有回她的話。
下雪天本是沒有鹡鸰的,階下的積雪處卧了一隻,愛喬不知是活着的,或是在下雪前就已經凍死的。她出神地望了望,孫曼琳走過她的旁邊,穿過晦暗的廊下,幾乎要走到她曾為她大開過的另一扇門。但在那之前孫曼琳停住了,她坐在了話廳的一把椅子上,無聲地,沒有人知道她要說什麼。
愛喬為她上熱茶,上到第二杯,她的咽喉仿佛剛剛被化開了。
“幾點的船?”
一時間,愛喬聽不清,直至她注了一句:“現在是幾點鐘?”
“是十點鐘。”
孫曼琳又不回話。
愛喬仍是愛将話頭問盡的,便又問道:“曼琳小姐,您幾點的船?”
“你的小姐,姑爺幾點的船?”
這又不像孫曼琳說的話了。千回百轉地,隻讓人琢磨不透,全然不似她過往的作風。
愛喬仍然回道:“紫金山的祖舅舅一早喚人來請,回上海前,務必要請一餐便飯,所以車子八點鐘便出發了,回來時應是中午過後,船是下午三點前發。”
這話她今天回過幾次了。
來敲門的許多人她從前一次沒有見過,開了口隻說找“李先生”或“李太太”,她要是記性再差一些,也記不起來誰是“李太太”。
孫曼琳坐下,并不說在等人。愛喬想,她在等那個尖鼻的金發男人嗎?近日少見他,幾乎自那一天之後再也沒有見過他了,那扇門也沒有再開過,曼琳小姐所謂的“庇護傘”也不再撐着了,她沒有着洋裝。很少見地,她今日穿了一件玉生做給她的靛青旗袍。
接着,愛喬望見她的箱子,被她緊緊提在手中,坐着時也不曾放下。狹小的箱體中裝不了什麼,大約是幾件衣服,和一隻新的牛皮鞋。曼琳小姐是穿不慣布鞋的。
“您去哪?”
“上海。”
愛喬的杯子又碎了,她又要撿,又要問道:“去那兒做什麼?”
孫曼琳又不回話了。
愛喬想,因為是好友,所以某些令人着急的地方也是一樣的。愛喬十分尊敬玉生,但無論如何不會與玉生成為好友的地步,一是身份有别,二是她就是這樣的性子,必要什麼都問,什麼都答,絕不愛沉沉默默的。
“那您什麼時候回來呢?”
想了想,又要問她。
孫曼琳終于道:“不知。”
愛喬再去開門時,進門來的是真正的李先生李太太了,送給這一對新婚夫婦的回禮重堆成一座小山,壓住了高高的門階。走往階下,玉生回過臉來,竟問愛喬是誰來做客?新泡的祁紅香氣從前廳一直飄進過廊,久久沒有散去。而愛喬是詫異的,曼琳小姐要與誰去上海呢?這件事也許誰也不知道。
李文樹卻答了話,道:“是孫小姐。”
他還未進前廳,但已經聞到了飄在茶香之上的淡淡的西藥味。纏綿過病榻的人,無論時間長短,都算是在藥罐子裡泡過一回了。
“真是孫小姐。”
真切見到她,李文樹注道:“實在榮幸,勞孫小姐來送别。”
孫曼琳道:“謝謝,我并非來送别。”
玉生的腳步慢一些,還未進廳門。李文樹微笑道:“那麼孫小姐是要到上海做客了。”
玉生進了廳門。
她望見她,難免皺眉,道:“昨天見你,你的病還沒有好。”
孫曼琳道:“留下去,我才好不了。”
愛喬仿佛回到了玉生說“我要結婚去”的那一日,眼前的孫曼琳小姐,也變成了愛喬不認得的另一個孫曼琳小姐。孫曼琳坐下有一會兒了,已喝過第三杯茶,但愛喬好像此時此刻才望見她瘦到幾乎沒有什麼肉的手背弓着,仍緊抓着那隻箱子,低一低身,她短到耳下的碎發已不再飛揚了,如一潭死水貼住她尖細的雙耳,所幸仍然是烏黑的,沒有發白。
孫守業的電話平靜地打來。
孫曼琳自去接,隻回了話道:“到上海後,我會回信給您。”
船在中午過後便開走了。愛喬去送,又像是沒有送,她走到門前便又回去了。接着,她将關上的門又打開,在門外她喚了一輛人力車坐到布莊,繼續做那位陸太太吩咐的圍脖,她又囑咐了兩件,說是要做的厚一些,要給時常受凍的軍人戴的。林世平送得遠一些,他走出街面,直至車身再望不見方回過身,原地停駐了一會兒後回了家。愛喬去布莊了,他隻得将沒有掃完的積雪掃掉,這時門外有人哭,他看了一看,是個沒有路費的被抛棄的女人。他想給她一些錢,卻有警察來了,警察笑話說,即便住着舊派大宮殿,也絕不能買人。林世平說自己并不想買什麼人,這裡面也不是什麼大宮殿,他說他的女兒結婚了,如今隻剩了他自己,和另一個幫事的女孩,已經夠了。說着,他将錢交給女人,掃完積雪後,他關上了門。
玉生在船體将要靠岸時,還以為自己回南京隻是一場離開上海時做的夢,卻不想那短暫的返途真正過去了。她睜眼隻是望見孫曼琳,孫曼琳卻沒有同她講什麼話。
“你不去公館,要住什麼地方?”
孫曼琳的身體坐了船到了上海,但思緒仿佛停滞在南京了,又或者是更遙遠的地方。久久沒有回玉生的話。
直至真正踏下船闆,玉生聽見她回道:“上海文華女子宿舍。”
玉生後來方問李文樹道:“是什麼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