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樹離去後的隔日,玉生又收到了蘇姨太太的請函。
她在幾天前就通過電話告知過玉生要辦“插花會”的打算,這個“插花會”的名稱實際是她自己起的,她覺得合時合景,春天本就是花開的季節。直至決定真正落辦,蘇美玲才替她将“插花會”改成“種花大賞”,後者聽起來似乎更符合花的雅緻。
安華姑媽望見帖面上“種花大賞”四字,遞向玉生時,說道:“紅蓮是難得的高雅。”
玉生以為安華姑媽在說花。便問她道:“紅蓮是睡蓮的一種。”
安華姑媽怔一怔,笑道:“即是說蘇姨太太——有時我忘了她嫁給了蘇鴻生。”
“從前她不招花友,招牌友比較多。”
玉生道:“我想我不會去。”
安華姑媽正往外走,她披上披肩,說要乘車到寶山那邊找一位朋友。走到門前,她扭回身來,問道:“為什麼不去呢?”
玉生笑一笑,道:“姑媽,我并不喜歡花。”
安華姑媽微笑道:“如果是蔣少成的太太請你,你可以不去,那裡往往門庭若市,所以她不在意誰失約。但是這位蘇姨太太,她少辦這樣正式的聚會,請函遞了又遞,而她也不是什麼愛花的人。”
玉生隻點下了頭。而後安華姑媽拉了拉緊披肩,出了門去了。
李文樹不在身側的夜晚,玉生第一次覺得原來他與她的這間婚房這樣大,從床頭走到他常坐着讀書的那張桌面上,是要走上一小段路程的。從那張桌面又要走到房門前,擺鐘響了,那時是十點鐘,她從房門裡望出去,正望見梅娣在院門前落鎖,她落了鎖就離開了,玉生隻能聽見她的腳步聲很輕地落在鋪了青瓦地面。或者那并不是青瓦地,青瓦地是南京的家,這裡的地面看着像光滑的陶瓷,是一片片透亮的灰,如果下了雨,雨聲落在地面幾乎震耳欲聾。
她正這樣想,忽然下雨了。
好像是雪夾雨,并不十分激烈,隻是細細的,但是開始刮風。風聲像磨刀聲,一聲聲襲進來,割在不動的幔帳上。母親死之後她一直是一個人睡去的,與他結了婚,在那艘船上,在這間婚房的第一夜,她都覺得他的呼吸是無比的沉重,幾乎把她壓得無法閉上雙眼。但如今她又一個人入眠了,卻覺得周遭太安靜了,隻有那不停地像風聲一樣的磨刀聲。再磨下去,幔帳就要割裂了,然後從幔帳後面,闖入那張她與他的婚照。她忽然看見他的臉,覺得他的神色肅穆地不像她的丈夫,像智者,像長者,又像一匹馬,他的眼中沒有裝下任何一個人,仿佛人是與他不同的生物,包括他的妹妹。如同他說的:“我不是因為愛與你結成婚姻,隻是為了結婚而結婚。”而對于李愛藍,他或許也隻因她是他的妹妹而賜予她一切。
隔日玉生望見梅娣在掃雪,不知為什麼忽然記起自回上海後還沒有收到南京寄來的信件。她從前很不愛電話機,如今卻煩惱起為什麼父親和愛喬都是不太會用電話機的人呢。她時常覺得婚姻是這樣索然無味,但從不表露出來。
午飯過後她想到孫曼琳。今日是上海的安平飯店關門的日子,它匆匆的落地,又匆匆的拔地而起,似乎有輾轉到南昌的打算,因孫曼琳的祖輩也有落戶到江西發家的。孫承安如今十分推行“及時止損”的洋理念,而孫曼琳也樂得他這樣做,她認為至少在這裡,少了一處監視自己的所在,早在更久之前,她也認為安平是無法在洋租界中落下一席之地的。
玉生以為她至少會有煩悶的時候。但在那間女子宿舍中見到她時,她正與她的一個女學生暢所欲言,正說道:“外交失敗之後,勝利的一方往往會對失敗的一方進行驅逐,就如同現在,你可以驅逐你的丈夫了——”
忽然,過往的人喚玉生道:“李太太。”
孫曼琳望向門外,對她的女學生點了點頭,道:“可以下課了。”
玉生不解,她不知為什麼孫曼琳要一個女人驅逐自己的丈夫,想必衆人都會是不解的。但孫曼琳笑了笑,攬住她的肩頭,細細道:“這是一個幾乎沒有讀過書的女人,她丈夫在她生了第一個孩子之後留洋十幾年,時至今日回來,卻帶來一個洋女人——你認為她該不該為她的家庭驅逐這個可惡的丈夫呢?”
玉生道:“我不知道。”
孫曼琳笑道:“為什麼?”
玉生道:“别人的事,我不明白。”
孫曼琳道:“你就是這樣,即便知道不好,也不願做批判。”
門外有人來送午飯,敲了敲木門,道:“曼琳先生。”
這裡是女子宿舍,但玉生覺得竟像尼姑庵,床和門都是木制的,窗下點了香爐,不知焚了什麼香,有些像檀香,又像是孫曼琳身上常抹的西洋香水。
外面的人把午飯送進來,幸而不是素食。是清淡的青菜和瘦肉,還有一碗百合粥,孫曼琳于食物上面本是很講究的,但此刻卻很愉快地準備吃下。
她在吃之前望望玉生,笑道:“玉生小姐——哦,不,是李太太,你吃了嗎?”
玉生道:“吃過早飯了。”
于是孫曼琳說她便要自己大快朵頤,話剛說完,隻喝了一口百合粥——門又響了。
不是送飯的人。
是男人的聲音,他呼喚道:“曼琳小姐。”
玉生道:“現在又不是先生了。”
孫曼琳忽然冷笑一聲,道:“做什麼?”
男人道:“我來送東西,請開門。”
孫曼琳道:“我不要它。”
男人又道:“隻是一支筆。”
孫曼琳道:“我有筆。”
男人道:“蔣先生說——這是伯明翰鋼筆。”
孫曼琳道:“我并不認識伯明翰。”
門外寂靜了片刻,似乎是離去了。孫曼琳放下手中的百合粥,起了身去開門時,門外的地面上隻留下一個長方盒子,裡面裝着什麼似乎不必猜了。
玉生窺見孫曼琳惱煩、厭惡的神色,一瞬而過,那是她極少見過的。就像她所說的,别人的事,她不明白,于是她并沒有問。直至不久後她在旁人的口中,也就是那位“女紳商”富莉小姐的口中聽聞了蔣少成的瘋狂——他向富莉買下了一個金子做的留聲機送給了孫曼琳。隻因為孫曼琳熱愛在留聲機中聽戲劇。
至于她與他為什麼相識,似乎隻是女子宿舍門外的匆匆一眼。所以放眼世界曆史上的所有真正的美人,往往隻需一面之緣。但孫曼琳覺得這是魔鬼的一眼,面貌上,她認為蔣少成太過削瘦,面色蒼白,并且為人麻木不仁,似乎常愛仰着下颌隻為打探人的窘态,以她所言,就像生着身體與心理雙重疾病的人。她很不喜歡他,這在之後的日子常常體現。
當下玉生與孫曼琳說了幾句話後便離去了。因孫曼琳忙碌得很,她的午飯還沒有吃完,宿舍門又響了,她的學生找她,是另一位有些發福的太太,她要請教“靓”這個字怎麼寫。孫曼琳邊寫,邊指着玉生的背影說道:“你看這個人,就是“靓”了。”
玉生那天難得穿了她愛的紫顔色。是一件收腰窄袖的全開襟旗袍。
天氣冷,她仍披那一件短絨披肩,回過身後要拉一拉緊披肩時,迎面碰上一個人。玉生擡眼望見,竟是阮阮,她正站在房門外,似乎剛來,卻又要走。
“李太太。”
她喚她,注道:“多巧,在這裡碰見您。”
玉生道:“是的,你來找人。”
阮阮道:“不是。”
之後她也沒有回她的話。阮阮引着她一邊走,直至走到正門外,不遠處,停了蔣家的車子。
“李太太的車呢?”
“我想乘電車回去。”
阮阮微笑道:“您從前乘過電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