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美玲在側,喚蘇姨太太道:“佛女。”
蘇姨太太難得冷了冷臉,高聲道:“太太們,你們看這個人,我是她嫂嫂,她卻總給我起綽号。”
蘇美玲道:“你現在會這樣說了。從前卻說,你比我小,要我喚你名字。”
蘇姨太太轉了話頭,道:“你沒有帶花。”
蘇美玲道:“我剛從廣州回來,鮮花是買不着了——但我給你們都帶了伴禮,那是廣州的一間新洋行,把寶石做成花的樣式,我覺得好看。”
玉生低一低臉,接過傭人傳來的寶石珠子後,從右往左望過來,首先,她認得那位餘太太。蘇美玲叫人把寶石珠子接着遞給她,她接下來,也不道謝,隻是點頭。
最後一位接到的,傭人喚她“馬太太”。
在蔣太太的話廳裡,似乎沒有見過這位“馬太太”。或者,是因為她時常低着頭,極其平淡的神色,十分普遍的穿扮,也并沒有将自己的短發卷成海浪一般的形狀。隻是一絲不苟地别到耳後去,露出一整張寡淡的臉來。
分完了寶石珠子。接着,蘇姨太太吩咐分花籃。
分到朱太太面前,朱太太問道:“這種竹籃放久容易潮濕,為什麼不用陶瓷罐子來插花?你知道的,那種要耐用一些。”
蘇姨太太竟仿佛沒有聽見,不回話。
也因為她正忙與馬太太講話,她正問馬太太道:“您下月就搬到南京路了吧?”
玉生聽見“南京路”,回過臉來。
馬太太回話道:“是,在東邊。”
而後,蘇姨太太又像是想起什麼來。她來到朱太太身旁,細細地,方回了話道:“你說的很對,我早說了,朱太太你是很愛陶瓷的。但是——我太馬虎了!現在燒窯最少要提前兩月吩咐下去,現成的窯器,毫無光彩不說,要幾十個,又難免生痕生縫,并不是十全十美,所以我專叫人編了這些藤木藍,也不是竹籃,大洋貿易年前最後一批新進的印尼藤,也隻編制了五十個籃子出來。”
說這樣多。朱太太隻淡淡回一句道:“哦,是我不識貨。”
蘇姨太太笑道:“好貨識人——不要忙着說話,今日哪位太太插的花最漂亮,我要送她一個我最愛的古董花瓶,那就是青瓷的。”
說完了,她又注一句道:“希望太太們笑納。”
陳太太也許覺得她聒噪,終于回了她的話道:“即是“最漂亮”,也就是說隻有一位,哪來的“太太們”呢。”
忽地,笑聲淡淡地傳過去,如同折花傳枝,很快傳完了。再沒有人接話。
安華姑媽為玉生置來了許多新鮮的水仙、小蒼蘭,新鮮非常,但是顔色清淡。她身旁是蘇美玲,蘇美玲雖沒有帶花,但傭人們自會來送花。
送上來,喚一喚她道:“大小姐,這是梅花。”
成了太太的人,回到自家中,仍是能被稱呼作“小姐”的。
蘇美玲接下來,取一株紅一些的,對照着玉生的花籃比了比,微笑道:“你看,這樣配好不好?”
玉生道:“很好。”
接過手中,玉生道了謝,從花籃中擡起眼,卻與陳太太忽地對望。她為取走一些尤加利葉,正從玉生身旁走過。另一旁,又有餘太太走來,近到身前,正說着自己帶來的花顔色也清淡,要向蘇美玲也讨一株新鮮的紅梅,伸出手的那一刻,玉生望見她皺了皺眉頭。女人的眉毛如果畫好了,是極少會皺眉頭的。
而後,餘太太用手指點了點鼻,道:“有味道。”
是梅娣早時說過的話。
玉生怔了一怔,似乎此時那薄荷油的味道才真正散去,她也聞到了,餘太太與梅娣所說的那一種氣味,竟是腐爛的動物皮毛的味道,幾乎要令人作嘔。
“什麼味道?”
有人問她。
餘太太的手指離開鼻尖,指了指玉生,低低聲道:“李太太有味道。”
玉生回不了她的話。
她聞到那一陣腐爛的氣味繞過自己的脖頸,又飛快地傳到面上來,仿佛是自己長出了那一身腐爛的發臭的皮毛,再從自身散出去了,散入每一位太太的鼻腔裡。鮮花滿室也阻不了這一陣忽如其來的惡臭,原是有傭人将角落處那隻大風輪開起來,本是為着吹暖風。
“這是臭鼬毛的味呀。”
朱太太說話了,注道:“沒有錯,就是臭鼬毛的味。之前錢富莉賣錯給我,還上門來給我退了雙倍的錢,她說她也是讓人騙了。”
所有人望向玉生。
她們靜默地,彼此打量着,誰也不想去接朱太太的話。
終于,蘇美玲道:“怎麼突然這樣暖。”
說着,就要去取玉生脖頸上的圍脖。
“真對不起!”
蘇姨太太卻搶了先,她憑空揚開自己小姑子的手,伸出去,伸到玉生的脖頸後解開了那個扣子,取下了圍脖。她故意地,在手上聞了聞,然後冷哼一聲,将那條圍脖扔在了地面上。扔出去很遠。
玉生隻是茫然。
蘇姨太太不知為什麼歎氣、搖頭,接着道:“真對不起!李太太,我想着你為懷毓上學的事讓你先生幫了忙,身為孩子的舅媽,我好心要送條裘毛圍脖給你,但是我卻不知道竟然有人以次充好,還用臭鼬的毛!要不是餘太太鼻子靈,我指不定要給那個北方佬再騙多少錢?”
餘太太這時無聲地笑了一笑。
陳太太道:“是你送的。”
蘇姨太太道:“是我太蠢,他說是裘毛,我三番幾次問不肯告訴我是什麼毛,我隻當是那些貴重的,不敢再問。”
陳太太又道:“你買時聞不到這臭味嗎?”
蘇姨太太繼續恨道:“誰知道!人家說臭鼬毛染了色,浸過香油,是能藏一段時間的。總之我太過意不去,天氣冷——李太太,請你先跟我來,我尋另條圍脖你戴着。”
玉生最後望了望那條被扔掉的臭鼬圍脖。
随後,她和蘇姨太太來到另一個廳面,這個廳面小一些,靜一些,隻有她與她兩個人。玉生并不知蘇姨太太當下在想什麼,隻是玉生的思緒已飄回了李公館,或者是飄到了愚園的老宅,飄到李愛藍的身側,恨不得即刻去詢問什麼。但玉生又覺得不必問了。後來錢富莉也說,李愛藍是很愛裘毛制品的,她如果不是故意買下臭鼬毛,誰也不能将臭鼬毛賣給她。
“蘇太太,為什麼為了我說謊。”
玉生同她說話,在她為她取來一件幹淨的羊絨圍脖時,玉生顯然還是一無所知的。
蘇姨太太道:“李太太覺得我說了什麼謊。”
玉生并不即刻回話。接着,蘇姨太太要為她戴圍脖,她卻伸出手,自己接了下來,也并不戴上去。
“我是很少穿裘毛的。”
仿佛過了一會兒,蘇姨太太方注道:“所以這有什麼呢?像我這樣的人,一個姨太太,認不清東西好壞,以至于把臭鼬毛當成裘毛,是再正常不過的。因為一個人做了情理之中的事,符合這個人的身份會做出的事,人家就不會把她當成笑話看。”
玉生道:“沒有人會故意将臭鼬毛穿上身。”
不願虛言以待,但那已是在南京的日子。她忽然覺得那已經十分遙遠,臭鼬毛的圍脖脫下了,那陣惡臭似乎沒有散去,掐住了她的脖頸。氣味化成具象的人身,告誡着她:“絕不能太追求真言。”
因為之後,她聽見蘇姨太太冷冷地笑出聲來。
“既然穿了,就不分有意無意了。”
蘇姨太太摸了摸她手中的羊絨圍脖,示意着,天氣實在寒冷。最後要先離去,又轉回臉笑道:“李太太,待會讓我送你回去,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