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鴻生知道他這位姨太太仍會先同他講話。
結成婚八年以來,他是任憑她發怒的,隻因她的怒氣常常隻像虛火,不需柔情似水澆滅,隻待風過便消失得毫無蹤迹。
她那時重回到房中。看見他仍躺在那張羅漢床上點水煙,聽見她來,他仍把水煙滅了。
“做什麼?”
“幫着我,開車送一個人。”
蘇鴻生睜了眼,道:“家裡難道沒有雇汽車夫。”
“您不是想見年輕的女人。”
“誰?”
“李太太。”
玉生選了一盆最“蕭條”的花籃帶回了家。不會插花的人,一開始插花往往會插得枝頭繁盛,奪花争葉的沉重,讓人從上往下望,不是望見一片烏泱泱的紫,就是一片亂糟糟的紅,除了顔色,望不見任何“美”的一面。一盆盆插過去,方懂得取舍,露出松土的廣闊,将葉子插于盆後,鮮花嫩葉交錯有序,花不搶葉的鮮嫩,葉不奪花的嬌柔,然後便在盆中開出一整個真正盎然的春天。
蘇姨太太讓素姐兒幫玉生拿花。玉生望着花想,便送給安華姑媽。
從花面望到人面,玉生望見素姐兒的面貌,她似乎已有三十四五歲,如果不止,就是她的眉毛本就是那樣濃密漂亮的,因此看起來年歲也會比實際小一些。她的笑意又是很暢快的,露出幹淨又闆正的齒牙。
“李太太的花是很美。”
不像北方人,又不是上海人的語調。後面蘇姨太太說,素姐兒是跟着蘇鴻生一家最早從廣東沿海地區遷移到上海的傭人。
“素姐兒。”
蘇姨太太喚她,道:“老爺的車呢?”
素姐兒道:“本來要叫汽車夫來開,但是老爺一聽,說是閑着,要自己送李太太回去。”
蘇姨太太不知為什麼頓一頓,方笑道:“這是很正常,我們老爺一直很愛和李先生交往,他比他大,卻跟摯友一樣。李先生當時去了英國,我們老爺說,他還曾遠渡重洋去找他呢——“遠渡重洋”,是這樣用嗎?李太太,原諒你得提醒着我,我沒有讀很多書,但我知道,你的文化是很高的。”
玉生道:“人的文化修養不在幾個詞上。蘇太太,我想我不該勞煩你和你先生。”
蘇姨太太道:“絕不麻煩,你的那個菲傭。”
玉生道:“芳蘿并非菲傭,她是印度人和中國人的女兒,她很好,會開車,很厲害。”
蘇姨太太微笑道:“是的,是的,李先生的眼光是很好的。但是如果有汽車夫,為什麼要太太們來開車呢?當然,陳太太除外,她從前在英國讀書,開車騎馬她都會。那個叫芳蘿的汽車夫,她的車也開得好嗎?我見她在門外抽煙,就請她先走了,我說我等會自己送你,她起初是不肯,但我又說,李太太你是很讨厭煙草的。”
玉生确實很不喜歡煙草的氣味,但她不知道蘇姨太太如何知曉。
“在蔣太太過生那天,有個傭人遞茶給你後,你長舒了一口氣,那個傭人是當天臨時被喚來幫手,她平常是在蔣先生身邊伺候抽煙的。”
說着話,已走到宅門外。
汽車旁,有人來開車門,那人也穿很好的緞面西衫,玉生以為他是蘇鴻生。但坐進車中,方望見蘇鴻生,他坐在車前,穿了更好的素金綢面馬褂,他竟是穿馬褂的,不穿西服,後來玉生也從未望見他穿西服。他與李文樹仿佛是處于兩個上海的人。
因此,蘇姨太太喚他道:“老爺。”
他不回眼,道:“玉生小姐。”
車子發動了。汽車夫開車是平穩的,但主人開起車來,就有主人的樣子,趾高氣昂地越過人、車、馬匹,甚至還有洋人。
開了一會兒,蘇鴻生方解了她的疑惑,道:“我是聽文樹說過你的名字。”
“你看,那就是蘇州河。”
蘇姨太太忽地指向那兒,玉生覺得好遠,仿佛和秦淮河一樣遠。
蘇鴻生道:“文樹如果不回來,我隻當他要移到英國去生活!你知道,我上一回見他,他就是個英國佬了,皮膚在英國曬得那樣白,後面興許又去騎馬,才變回一點黃顔色。那時候我和他賭馬就說過,你這馬如果赢了我,我就輸給你兩千元,但是如果我赢了,你立即同我回上海結婚。”
玉生笑一笑,沒有立即回他的話。
“但是他說,他或許不結婚。”
蘇姨太太回道:“男人沒見過鐘情的女人之前就愛說這種大話。”
蘇鴻生道:“我如今才明白,那是因為我那時是替唐二小姐去做媒。如果是玉生小姐,局面應當不同。”
蘇姨太太道:“是不同,那時李太太隻有十二三歲的年紀。”
玉生終于回了話道:“前一些日子,我常常聽他提起蘇先生。”
蘇鴻生笑,是必然要“呵”一聲地,而後道:“說起我?我是他的同輩,但年歲比他大,他如果提到我,總要說我“浪費”“迂腐”,我沒有留過學,隻懂做點小生意。”
玉生道:“他說蘇先生聰明,他結識的經商的人之中,最聰明的那一個。隻因廣東人往往是最懂得變通的,在承舊之中求新,他說過等從長春回來,要同我一起去廣東遊玩。”
蘇鴻生道:“如果要到我的故土,我很樂意做你們的向導。”
玉生道:“隻是要等他回來,不知什麼時候,我已三天沒有收到他的消息。”
車子忽然一震。
轉入大路,蘇鴻生望着前頭擋路的馬夫,冷哼了一聲後,道:“怎麼沒有人告訴我?這真不應該,我都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去的長春,等我回家,我要撥一通電話問問。”
遠遠地,玉生望見梅娣在館門前。
蘇鴻生又道:“文樹在哪兒下榻?”
玉生道:“西貝旅店——勞煩您了。”
梅娣是待玉生洗完臉之後方送去晚飯的,飯廳今日沒有開燈。安華姑媽因新春将近,時常會因團圓而留宿于死去丈夫的親人家中,她不在,李愛藍也仍待在愚園的老宅,玉生去到飯廳,見空蕩蕩的,便喚人拉了燈。
但梅娣擺上碗箸後,道:“愛藍小姐明日會回來。”
玉生道:“要請芳蘿去接。”
梅娣道:“安華姑媽要喚她的汽車夫去接。愛藍小姐請了闫四喝咖啡,在愚園的老宅,被安華姑媽碰見,安華姑媽非常氣惱,本是今日下午就要接愛藍小姐回來,但是安華姑媽下午便乘車到甯波去了,所以汽車夫去了,接不到人。”
玉生怔一怔,回道:“我明日和汽車夫一起去接。”
梅娣架上爐子,天氣冷,湯要時常滾燙,是必要架爐子的。但她似乎困了,點火時燙着手,這讓她“嘶”了一聲。
“你去休息吧。”
“等會兒太太吃完了,拉下鈴,我吩咐鴛兒來收。”
玉生道:“你的孩子好了嗎?”
梅娣睜大疲倦的雙眼,那裡面忽然亮起來,她微笑道:“是的,謝謝你支多給我的錢,太太,請你在下月月錢裡面扣去。”